1980年春天的某個午後，五年級的馬蛋坐在教室裡，聽班主任安頓週六歌詠比賽的事宜。
“大家記住，和上次開運動會一樣，必須統一著裝，穿白襯衫、藍褲子、白網鞋、帶紅領巾，男生推小平頭，女生頭髮紮起來，到時候年級和班級之間都要評比，不能因為個人原因拖集體的後腿……”班主任不斷地強調著。
馬蛋偏著腦袋，嘴裡咬著紅領巾的一角故作鎮靜，班主任說完後，凌厲的目光在班裡掃視一遍，當落到馬蛋臉上的時候有所停留，目光接觸的瞬間馬蛋不自覺的低下了頭……
馬蛋心裡很清楚，班主任為什麼看自己。
放學後，馬蛋揹著那個翻了黃的軍用帆布書包，內心忐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書包的搭扣早就斷了，張著大嘴，書本的一部分裸露在外面。
馬蛋故意把書包的肩帶調節得很長，背在身上走起路來，書包拍著屁股蛋，這樣雖然不舒服，但能擋住褲子上的補丁。
這老舊的書包是哥哥馬鋼替退下來的，他去年剛上了初中，買了新書包，換下來的舊書包姐姐洗的很乾淨。
不只是書包，連身上的褲褂都是哥哥替下來的，那屁股上的補丁樣式太難看了，就像爬了一條錢串子，不過這也難為姐姐了，畢竟一個初中三年級的女生沒做過幾次針線活兒……
馬蛋身上的穿戴，只有腳下的這雙藍色球鞋是屬於自己的，不過右面那隻已經漏了大腳趾，左面的那隻鞋尖也磨毛了。
圪圪擦擦的回了家，姐姐馬娟正在涼房的小案板上切山藥介介，爸爸在大案子上擀麵條，他身上的二股筋背心已經被汗水浸透，才五月份的天氣熱的有點稀奇。
馬蛋進了正房，扔下書包，坐在破舊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對面的牆壁……
牆壁上有一面鏡框，裡面鑲著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正中間有一張照片裡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梳著兩條過肩的麻花辮，推著一輛簇新的腳踏車，站在博物院馬頭下面，這女人是馬蛋的媽媽。
馬蛋上學前班的時候，媽媽就在一次工廠事故中死了，馬蛋心裡煩悶的時候就會想起她，想她就看看這張照片……
馬蛋的爸爸在焦化廠上班，離家挺遠的中午不回來，天天和煤砟子打交道挺辛苦的，自打老婆去世以後，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頭不梳臉不洗，鬍子拉碴的也不愛說話，有時候喝多了酒會拿三個孩子撒氣，發無名火……
涼房裡馬娟喊吃飯啦，馬蛋拽起沙發上的單子擦了擦溼潤的眼睛，擱鍋面的味道幾乎每天都能聞到，他“唉”了一聲去了涼房。
涼房的空地上，擺著一張炕桌，四邊放著矮板凳，一人坐一邊，除了“簌嚕簌嚕”的吸溜聲，再無對話。缺少女主人的這一家，吃飯的氣氛比今天的麵湯都清寡。
吃完了飯，爸爸回正房抽菸去了，馬娟和馬鋼忙著拾掇碗筷，馬蛋抄起笤帚掃地，這是姐弟三人每天必須做的家務。
姐姐馬娟，今年秋天就要初中畢業，可家務佔用了她太多時間，所以學習一直不甚好，她曾說能拿上初中文憑就算最大收穫。
馬娟和爸爸說過她的想法，初中畢業就找個廠子上班，以後和爸爸一起供兩個弟弟上大學……
幹完家務，馬娟和馬鋼一人佔了寫字檯的一邊寫作業，馬蛋躺在炕上，扯過滿是頭油味兒的枕巾蓋在臉上，偷偷地抹眼淚。
班主任要求的統一著裝，又讓他想起了上次的白網鞋事件……
那是三年級開運動會的時候，還是統一著裝，還是那該死的一沉不變的三件套，褲子襯衫都有，就是這白網鞋沒地兒找。
其實在那個年代，借雙鞋、借件兒衣服是常有的事兒，可附近的四五個同齡孩子，都和馬蛋一個學校，都要穿三件套，那會有富裕呢，要借也得和外校的借。
那天正好趕上是中午，爸爸在單位不回來，姐姐看馬蛋著急就答應下午去問問同學，看誰的弟弟妹妹和馬蛋同年，借一雙應個急。
那天下午馬娟比平時回來的稍晚了點，手裡提著一雙挺舊的白網鞋，撂在地下，馬蛋看著那雙鞋頓時歡呼起來，上腳試了試有點緊，不過就穿一下午應該沒問題……
馬蛋穿著借來的白網鞋，自信滿滿地去參加運動會，可回來的時候卻蔫頭耷拉腦的，因為他發現右面那隻鞋，被自己的腳趾頂開了個洞，可能是剛才拔河的時候太用力了……
馬蛋嚇壞了，這不是他可以承受之重，他不敢想自己將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進了院子，哥姐和爸爸還都沒回來，馬蛋脫下借來的白網鞋仔細看了看，除了右腳的洞，左腳那隻也開了線“完蛋了，這可咋辦”馬蛋自言自語的哭了起來……
抽抽搭搭的哭了一陣，又加之運動會參加了幾個專案，馬蛋有點累，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馬娟和馬鋼放學回來，看見弟弟睡得挺香，剛做好飯爸爸也下班了，他以為馬蛋病了，摸了摸額頭也不發燒，眼角還有淚痕。
爸爸輕聲嘆了口氣，看著馬蛋他有些自責，自己只知道單位裡忙，三個孩子一個也沒打照好，他衝著閨女和大兒子擺了擺手，讓他們不要叫醒弟弟。
涼房裡，昏暗的燈光下，爸爸、馬娟、馬鋼三人吃著簡單的晚飯，小桌的另一邊空著，灶上的蒸籠裡，有半碗切的挺粗的炒土豆絲和兩個黑麵饅頭，那是留給馬蛋的……
日落以後，爸爸叫醒了馬蛋，馬蛋看著正在寫作業的姐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家裡的三人莫名其妙地問他怎麼了，馬蛋才把經過訴說了一遍。
姐姐從沙發下面找出那雙白網鞋看了一眼，埋怨馬蛋如何不小心，明天如何交代……
爸爸把姐姐叫到涼房，說了幾句話後，安頓馬蛋吃飯寫作業……這一晚他很慈祥，輔導三個孩子學習，沒有“颳風下雨”。
第二天一早，姐姐拎著那雙白網鞋上學去了，臨走還沒忘拿起鞋刷子，掃了掃鞋面上的灰塵，馬蛋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很對不起她……
吃晚飯的時候，一個瘦高個中年女人走進了馬蛋他們的小院子，她手裡拿著一個小搪瓷盆，盆裡面裝著挺大一塊兒豆腐……
姐姐馬娟看見她，臉上露出很尷尬的神情和爸爸說，這是借白網鞋同學的媽媽……
一陣讓座，倒茶後，女人跟爸爸說：“馬師傅我給你送錢來了，一雙爛鞋頭子，穿爛就穿爛了，您還給了兩塊錢，這就沒意思啦。”這時的馬蛋嚇得早就端著碗，跑院子裡面去了。
爸爸也說著客氣的話，那女人把一張新新的兩元鈔票放在桌上道：“我也沒個拿上的，單位分了點豆腐，給你們拿了一塊兒，快找了盆子騰出去……”
說著她起身和姐姐進了涼房，女人端著空盆出院門的時候，馬蛋能看見她眼裡閃爍的淚花，馬蛋心裡覺得這個姨姨真善良……
如今學校又要組織歌詠比賽，兩天後又要穿三件套，馬蛋心裡面惴惴不安。
第二天吃晚飯前，馬蛋看見爸爸將麵條丟進鍋裡時還哼著小曲兒，心情不錯的樣子，他鼓起勇氣把自己缺一雙白網鞋的事兒小聲說了出來。
爸爸笑了笑讓他先吃飯，吃了飯就有驚喜，馬蛋覺得今晚的擱鍋面比哪一天的都香，他吃了三碗，並且第一個吃完，他有點迫不及待。
放了碗筷，姐姐從扁箱裡拿出一個灰色的紙盒，馬蛋看著紙盒上印有上海第二橡膠廠的字樣和白網鞋的圖案，感覺幸福竟來得如此洶湧匆忙。
爸爸和姐姐讓馬蛋試試，他才脫下那雙漏洞好久的藍色球鞋，新鞋子還是稍微大了一號，馬蛋知道這是家長們給孩子置衣服買鞋的統一標準。
馬蛋開心的笑了，全家人都開心的笑了，久違的笑聲又回到了這個小院子裡……
再也不用為三件套發愁了，不用借，不用躲避老師凌厲的眼神，壓在馬蛋心裡的大石頭搬走了。
穿上姐姐洗的乾乾淨淨的白襯衫，哥哥那條略長的藍褲子綰個邊正好，最讓他放心的還是嶄新的白網鞋，穿著它馬蛋都不知道先邁哪隻腳啦。
可歌詠比賽的當天還是出了岔子，校領導在開賽前坐在主席臺上往下看去，清一色的男學生裡，有個光頭十分扎眼，這不是別人正是馬蛋。
原來頭天晚上，爸爸給馬蛋用推子理髮，節骨眼上正好停電，那一推子有點靠下，當頭頂給剃光了，點上蠟燭以後，馬蛋對這個糞把牛髮型相當不滿意，後來索性推成禿子……
校長叫來班主任說：“那個頭禿蛋蛋的學生不行，一會兒教育局領導來了看著不整齊，別讓他在下面坐了”班主任說：“按照人數編排的方陣，去掉一個就得去掉一排，不然不整齊……”
後來班主任找來圖畫老師，用排筆蘸著黑廣告色在馬蛋的頭上，沿著髮際塗了一遍，這下從主席臺往下看，根本區分不出來，整齊多了。
歌詠比賽正式開始以後，大太陽直直地照下來，奇熱無比，操場上的同學們熱汗直流，馬蛋身上也出了汗，有風吹來身上癢得難受，尤其是腦袋上糊了廣告色不透氣。
看見別的同學撓，馬蛋也跟著撓，撓前心後背，撓胳膊胳肢窩，後來腦袋上的廣告色蘸到手上，撓到哪兒都是黑道道，再後來廣告色混著汗水流到臉上，馬蛋簡直變成了一隻花狸貓……
打那天以後馬蛋成了他們學校的紅人，馬蛋的故事一直被同學們提及，時間長了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花馬蛋”，馬蛋聽同學們這麼叫也不生氣，答應的還格外歡實，自信的笑容又重新迴歸到他臉上。
後來的日子裡，馬蛋的爸爸也有了很大改變，不再像以前那樣鬍子拉碴板著臉，也很少喝酒，每天都笑吟吟的。
姐姐馬娟加緊複習，她該注意了，她打算報考技校，學一門技能。
這天又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爸爸盛出來四碗麵條，問蛋蛋呢？馬鋼笑道：“估計想媽媽了，這會兒估計在正房看著相框抹眼淚呢吧！”
“誰說的，你剛才沒看見我在洗頭嗎，老師說了，我們是小學畢業班，這次拍畢業照不用穿白襯衫、藍褲子和白網鞋，我明天就穿這一身，當然要洗洗頭……”馬蛋晃著溼漉漉的腦袋說。
一家人都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