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英國當代詩人西格夫裡·薩松曾寫過一行不朽的警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勉強把這譯成中文,便是:“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每次念及,我不禁想起法國現代畫家昂利·盧梭的傑作《沉睡的吉卜賽人》。
假使盧梭當日所畫的不是雄獅逼視著夢中的浪子,而是猛虎在細嗅含苞的薔薇,我相信,這幅畫同樣會成為傑作。惜乎盧梭逝世,而薩松尚未成名。
我說這行詩是象徵詩派的代表,因為它具體而又微妙地表現出許多哲學家所無法說清的話;它表現出人性裡兩種相對的本質,但同時更表現出那兩種相對的本質的調和。
假使他把原詩寫成了“我心裡有猛虎雄踞在花旁”,那就會顯得呆笨,死板,徒然加強了人性的內在矛盾。只有原詩才算恰到好處,因為猛虎象徵人性的一方面,薔薇象徵人性的另一面,而“細嗅”剛剛象徵著兩者的關係,兩者的調和與統一。
原來人性含有兩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蒼鷹,如飛瀑,如怒馬;其一如夜鶯,如靜池,如馴羊。實際上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兼有這兩種氣質,只是比例不同而已。
也就是因為人性裡面,多多少少地含有這相對的兩種氣質,許多人才能夠欣賞和自己氣質不盡相同,甚至大不相同的人。
但是平時為什麼我們提起一個人,就覺得他是陽剛,而提起另一個人,又覺得他是陰柔呢?這是因為各人心裡的猛虎和薔薇所成的形勢不同。
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幾朵薔薇免不了猛虎的踐踏;有人的心原是花園,園中的猛虎不免給那一片香潮醉倒。所以前者氣質近於陽剛,而後者氣質近於陰柔。
“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人生原是戰場,有猛虎才能在逆流裡立定腳跟,在逆風裡把握方向,做暴風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顏色的孤星。
同時人生又是幽谷,有薔薇才能燭隱顯幽,體貼入微;有薔薇才能看到蒼蠅搓腳,蜘蛛吐絲,才能聽到暮色潛動,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
在人性的國度裡,一隻真正的猛虎應該能充分地欣賞薔薇,而一朵真正的薔薇也應該能充分地尊敬猛虎;微薔薇,猛虎變成了菲力斯丁,微猛虎,薔薇變成了懦夫。
華茲華斯詩:“最微小的花朵對於我,能激起非淚水所能表現的深思。”
完整的人生應該兼有這兩種至高的境界。一個人到了這種境界,他能動也能靜,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二十世紀人一樣的複雜,也能像亞當夏娃一樣的純真,一句話,他心裡已有猛虎在細嗅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