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內。
大家突然驚覺:並非所有的恐怖裝扮,都是玩笑。
一名扮成“Joker”的24歲男子,持刀砍傷17人。
其中,一名重傷者為七旬老人,至今仍昏迷不醒。
NHK報道稱,“地鐵小丑”行兇時未作面部遮擋,犯案後坐在車廂內抽菸,等待警方逮捕。
日本警方認為,這是一宗無差別襲擊案。
犯案者為了宣洩對某個群體或整個社會的極端情緒,隨機選擇襲擊物件。
即是說,想要殺人的時候,不管是誰都可以。
公共場所行兇,無差別襲擊,這樣引起社會極大恐慌的案件,網路上的聲音往往整齊劃一:
“死刑!不要聽他任何的原因。”
偏偏有個紀錄片。
想要弄清楚惡魔為什麼會出現,又有沒有可能防止。
否則誰會知道,這一個惡魔死後,下一個什麼時候會來。
它追問日本社會還沒遠去的噩夢:
《追蹤秋葉原行兇事件》
追跡・秋葉原通り魔事件
01
2008年6月8日,東京秋葉原。
中午12點半,一輛貨車闖過紅燈,衝進行人專用區,撞倒碾壓5名行人。
大家都以為,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
在場警察,立刻疏導交通;普通路人,積極幫助救援。
然而卡車停住後,所有人傻眼了:
司機加藤智大下車後,不僅沒有參與救援,更在兩分鐘內,刺傷12位路人。
這是戰後半個多世紀以來,東京街頭最血腥的一幕 。
御宅族的娛樂天堂,變成血肉橫飛的修羅場。
事後,加藤智大並不逃逸。
當警方問他作案原因。
他始終只有一句:就是想殺人,不管是誰,都可以。
紀錄片開場,是川口先生帶著相機,在案發現場不停拍照。
他的兒子那年19歲,被貨車撞倒時,正跟朋友一起逛街。
事情過去幾個月。
川口先生每天一睜眼,滿腦子都是後悔。
為什麼沒能趕到現場呢?
“緊緊地擁抱他一下,哪怕只是緊緊地擁抱他一下。”
同時,他困惑:
為什麼犯人要做這麼殘忍的事?
答案再殘酷,川口先生也想知道,這個社會的年輕人,到底怎麼了?
紀錄片的第一站,加藤故鄉,青森。
小學同學回憶。
童年時的加藤,其實還蠻活潑。
小夥伴一放學,都喜歡到他家玩。
但小夥伴也說,印象更深的是加藤媽媽,每次按完門鈴大機率是他媽應門:
“今天不行,你們請回吧。”
加藤的弟弟也曾說,媽媽是徹頭徹尾的完美主義者:
她總是檢查我們的作業,如果發現錯誤或字型醜陋,就會下令我們重寫……不是要我們用橡皮擦糾正,而是要我們扔掉整張紙,從頭來過。
嚴格的教育,就像硬幣的兩面。
一面,是初中的加藤,成了十項全能資優生。
他喜歡打網球,也是班幹部,成績很好。
但另一面,則是長大後的加藤:
他寫的網路日記,幾乎沒有提及自己的“小成就”。
相反,他認為“那全是爸媽的逼迫”。
高中後,加藤成績一落千丈。
是能力跟不上,還是少年的逆反?家裡人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成績再爛,也至少要考上大學。
但加藤一意孤行。
他在志願表上,填了一所離家很遠的汽車職業學校。
一子錯,滿盤落索。
失望到極點的媽媽,不再給加藤經濟援助;畢業後的加藤,搬出了家裡,輾轉於汽車工廠。
因為是派遣員工,加藤兩年內,就換了八份工作。
活在底層,加藤對生活幾乎沒有盼頭。
但他不是沒有試過往上爬。
汽修廠同事說,他很想一步步往上走,先做派遣員工,再做合同工,最後成為公司的正式員工。
機會,留給有準備的人。
但對加藤來說。
機會,總會在準備之後,悄無聲息地溜走。
案發前幾個月,汽修廠同事接二連三收到解聘通知。
加藤慌了。
一次,加藤找不到工服,他以為是領導使手段,逼他離職,於是大鬧了一場,將所有的工服扔到地上。
同事看來,這並非純粹的無理取鬧。
因為派遣員工,本來就是比螻蟻更低的存在。
2008年,日本金融危機,當時的政府為了降低企業人力成本和失業率,創造了派遣員工制度。
沒編制,工資低,福利保障差。
企業一紙令下就要立馬走人。
“有些公司,甚至會讓你一天之內搬離宿舍。”加藤同事回憶說。
02
案發前三年,加藤是BBS狂熱愛好者。
不管上班間隙還是休息時間,他都捧著手機。
論壇和部落格,就是他的朋友圈。
曾經,加藤有一個關係不錯的大學生網友,他們一樣喜歡遊戲和汽車,
但很快,加藤發的所有東西,變成自怨自艾的碎碎念。
不管線上還是線下。
加藤的朋友圈,徹底歸零。
案發後,跟加藤相聊甚歡的網友,這樣猜測他的作案原因:
或者在他看來,那裡有很多他自己想要成為卻又無法成為的人。人雖然長得不是特別帥,但有朋友,也有錢。有的甚至是無業遊民,但都很開心地活著。
沒有工作,被親人朋友冷落,從社會關係網中剝離。
逐漸,走向反社會的一面……
但真相,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充滿波折的曲線。
警方原本以為,加藤前半生被他們還原後,作案動機就會浮出水面。
他們問,你是因為對父母不滿,所以才殺人嗎?
但加藤的反應,卻異常冷靜:“不是,他們跟我沒有關係。”
怎麼理解這句話?
當時追蹤案件的攝製組,都表示無法理解。
然而。
很多日本年輕人卻表示:這種彷彿被世界碾碎的孤獨,我們很理解。
案件公開不到一週。
日本論壇上與加藤相關的留言 ,超過36萬條,超過六成的年輕網民,認為加藤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總是很孤獨,但不知道怎麼消除,我不覺得這件事和自己無關”。
“他的每一句話,我都感受過思考過,只是他更為真實,更為強烈。”
最典型的,是一位26歲的年輕人。
他的前半生,幾乎就是加藤的克隆版:
一樣是朝不保夕的派遣員工,一樣少言寡語不擅社交,一樣處理不好跟父母的關係。
當記者採訪這位年輕人。
他如同死水的眼神,和他說出的話,讓人不知所措:
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居然能夠這麼長時間都沒有去做跟犯人一樣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因為就算我當時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也並不奇怪的。可能這樣說不對,但至少我自己本身來說,做與不做都是有可能的。
窮,忙,不是這些年輕人最大的困惑。
他們真正的痛苦,源於無法和他人,和世界建立穩定的聯結,更無法感知自己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像一個個失去方向的原子。
忘記了來處,更沒有歸處。
03
紀錄片到最後,沒有對加藤做出任何定論。
因為罪惡的發生,本來就不存線上性的因果關係。
知道一個罪犯為何犯案,或者知道他可能為何犯案。
僅僅是第一步。
就像節目組最後說的:
我們從年輕人那裡不光聽到了對這種行為不可饒恕的聲音,也聽到了很多對罪犯同情的聲音,顯示出作為社會,對於同類問題的發生,需要從理解的角度出發來解決的必要性。
職場上,把臨時工不當做人對待,這樣的行為,難道不含有對他人生命輕視的一面嗎?
要對一個惡魔窮追猛打,很簡單。
但要搞清楚養育惡魔的這片土壤,到底存在哪些危險成分,才是最大的困難。
2008年,NHK另一檔紀錄片,《無緣社會》正式立項。
這不是偶然:
節目主持人說:“秋葉原事件後,我們感到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覺得我們的社會是不是出現了什麼異常。”
這部紀錄片要探究的,正是從加藤身上延伸出去,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孤獨感。
當一個人失去了社緣、血緣、地緣。
等待他們的,是一個人孤獨死去的恐懼。
Sir記憶猶深。
一位年僅29歲的年輕人。
因為擔心自己孤獨死,給NHK寄送了一封遺書。
他叫吉澤,單身,雙親去世。
因為健康問題難以工作……快要孤獨死了。
很多無差別襲擊案發生後,總會有人說,要死就滾遠點,為什麼要殃及無辜?
這是正常人對無差別殺人最直覺的反應。
大家認為冤有頭債有主,就算你要報復,也應該找那些施害者。
為什麼要對無辜的人下手。
但遺憾。
這是常人理解的社會公義。
而一個反社會的人,也不再在乎自己死後社會還有沒有公義。
2019年,秋葉原事件已經過去11年。
NHK再度推出紀錄片《事件之淚:秋葉原殺人事件後的11年》。
這次,鏡頭對準的,是兩個男人。
一個,是當年秋葉原事件中的倖存者。
一個,是曾經跟加藤關係不錯的同事。
前者,想從加藤口中得到更誠實的回答;後者,跟加藤境遇相似,但從未想過要禍害無辜,所以他更想知道,加藤到底在哪個環節出了錯。
多年過去,答案依然無解。
但,他們都不打算放棄。
作為受害者,尋求一個答案,自然不是為了寬恕。
僅僅是因為,他們痛苦,卻也執著地相信:
加藤再可惡,也是這個社會的一份子。
而他的心理動機、犯案原因,或多或少,都跟社會中的每一個人,有著無法斬斷的勾連。
悲劇為什麼會發生,紀錄片沒有直接給出答案。
其實,從因到果,並非都是線性關係。
人性的複雜和幽深,也無法被我們完全洞明。
但我們總要努力多瞭解一點。
不要輕易忽視那些在社會中陷入痛苦絕望的人。
不是每一次關注都有用。
但哪怕是改變了小數點後很多很多位的數字。
放到龐大的基數里,就可能是一個被挽救的,活生生的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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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奇愛博士多店老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