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塔利班執政後,又開始在全國範圍內恢復了一些“教法治國”的“老規矩”。
對於這些舉措,有不少聲音表示了“充分理解”——禁止公共場合出現音樂歌舞,規定男人留鬍子、女性穿罩袍,那屬於他們的傳統民俗,阿富汗這些伊斯蘭教國家,原本就講究禁慾和嚴肅的生活。
不過,且慢,要說穆斯林男性留大鬍子的“民俗”,你應該再看看沙特王子們的下巴。
老實說,即便在教義方面非常保守,崇尚原教旨瓦哈比派的沙烏地阿拉伯(注意,原教旨只是一種信仰流派並不可等同於恐怖主義),當今的大多數沙特人,也並不會刻意留一大把“原生態”的蓬亂鬍鬚。
更何況,那些小帳篷一般的女性罩袍,原本就是從阿拉伯半島引入的“舶來品”,阿富汗人同中亞其他民族一樣,素來喜好並且很擅長唱歌跳舞。阿富汗各民族的女性服飾融合了中亞和南亞風情,是非常花哨和絢麗的;阿富汗樂舞歡快悠揚,風格獨特。
而阿富汗境內很多民族的服飾、樂舞,又帶著深深的波斯文化烙印。
老實說,除了阿富汗,眾多穆斯林國家的音樂和服飾、建築藝術,都深受波斯文化的影響,而波斯人的生活,在曾經那段漫長的歲月中,也總被認作最為世俗、最為歡樂。
伊朗設拉子的莫克清真寺,享譽世界的印度泰姬陵和土耳其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等等,都可見波斯建築藝術的影子
甚至,即便如今的伊朗也搞伊斯蘭共和國,女性外出必須戴頭巾,但民間的生活風氣,尤其是城市區域內,還是很世俗化的。近年來,在伊朗的高等學校裡,女性比例長期高於男性,女人出門上學、工作、開車、逛街都沒有問題。放音樂、唱歌跳舞和各種娛樂,都屬於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伊朗熱播電視劇《零度轉變》,為了還原二戰時代伊朗駐巴黎大使對猶太人的救助歷史,裡面的女演員都非常時髦
如今的伊朗女性頭巾除了宗教意義,更像是國家規定的一種反西方的“符號”。
而且,伊朗國會有女議員,還有女性副總統。
可以說,盡情地享受世俗的歡樂,歷來屬於波斯人的民族傳統。
客觀看,相較於嚴肅保守的阿拉伯文化,波斯文明和波斯文化,要更久遠,更世俗化,也更具多樣性。
首先,咱們需要捋清楚的是,唱唸《古蘭經》的伊斯蘭教徒,並不都是阿拉伯人。
而且,阿拉伯人,也並非全是穆斯林。比如,從公元7世紀起,開始流行於中東地區的基督教“馬龍派”,其信徒,就主要是阿拉伯人,他們至今仍然分佈於黎巴嫩、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人數也不少。
2020年,巴沙爾與普京參觀敘利亞大馬士革的聖母瑪利亞教堂,跟大主教相談甚歡,還引用了不少《聖經》典故
目前,全世界穆斯林人口超過一億的四個國家有四個,按照人口多寡的排列分別是,印度尼西亞、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
但很有意思的是,它們都不在伊斯蘭教的發源地——中東地區。
而從中亞到西亞北非,一般來說,穆斯林國家被分成了三個大群——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和突厥文化。
但要注意,雖然上圖把土耳其標成了突厥,如今的土耳其人更是一直扯著古代中亞的突厥人叫“爸爸”,但事實上,他們也僅能說得上是突厥語系和突厥文化的代表;
如果從基因的角度論血統的話,當代土耳其人主要是被征服的安納托利亞(小亞細亞半島)的希臘人後代,而且,血統還挺純正,和他們的“世仇”希臘人一比較,算是“同源同種”!反倒是中亞的那些“斯坦”,血統更接近於古代突厥人。
簡單說就是,一些以伊斯蘭教為主的國家,其實並不屬於阿拉伯人的“大群”。
其中,除了土耳其和中亞各國,最典型的,當屬波斯人了。
正如前面說的那樣,伊朗可算是個文明古國,波斯文化的歷史要遠遠早於伊斯蘭文明的誕生。
在老早前的公元前6世紀,古波斯人就建立了龐大而強勢的波斯帝國,將中東,中亞收入囊中,十分威猛。
帝國廣袤的領土上,誕生了輝煌燦爛、開放包容的古波斯文明。
典型的,就是崇尚拜火教的波斯王國對於“異教徒”的開明政策。
別看現在伊朗和以色列關係很僵,但在古波斯帝國時代,被其他民族踩在腳下的猶太人,在波斯帝國境內卻享受著平靜的生活,甚至還能當上正宮王后,或者入朝擔任宰相這樣的高官。
取材自自聖經故事《以斯帖記》的電影《與王一夜》講的就是猶太裔波斯王后以斯帖的故事
古波斯帝國對後來的伊朗人影響相當深遠,到了近現代的伊朗,無論是世俗的巴列維王朝還是當今的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共和國,都以重振兩千多年前的波斯帝國雄風為己任。
然而,好景不長在,隨著公元七世紀阿拉伯帝國的崛起,波斯被阿拉伯帝國逐漸蠶食,曾經一度被強行併入了阿拉伯帝國版圖。不過,大部分時候,波斯人還享有一定的自治權,頑強地維繫著自己的王朝傳承。
在阿拉伯人統治時代,透過阿拉伯帝國各種政策引導(信伊斯蘭教可以少交稅,免服勞役等等),再加上其他方面軟硬兼施的手段,這一時期,波斯人陸續放棄了傳統的拜火教,成了穆斯林。
令人奇怪的是,當波斯人趕走阿拉伯人後,竟然還主動保留了他們引入的伊斯蘭教——統治層的權貴們,個個都自詡為虔誠的穆斯林;而中下層民眾,對這樣的外來宗教,也多呈一副欣然接受的姿態。
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誕生較晚的伊斯蘭教在當時,確實有著明顯的先進性。
比如,在傳統的拜火教教義中,存在類似於印度教的那種“種姓制度”,將人們分為三六九等,導致國內階級固化非常嚴重,社會矛盾尖銳;而且,因為過分講究“純血”,還流行近親結婚。
而伊斯蘭教則倡導,神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都能成為真主的選民,只要你信他就可以了。
另外,神創造了這個世界之後,就把實際的掌管權交給了人類。
那麼,人的地位,就很高了。在這個模式裡,人和神之間的關係,非常直接,兩者的紐帶,就是《古蘭經》。
這樣的模式,不但有助於下層人民擺脫“低種姓歧視”;而且,對於統治者來說,藉助伊斯蘭教強大的感召力,也能非常理想的形成國家認同感,維護自己的權威。
這樣一來,到了公元874年薩曼王朝崛起時,波斯人已經主動搞了“拿來主義”,將伊斯蘭文化順利地融入到了波斯文明之中。
不過,信仰的改變,從未影響到他們的民族認知,這一千多年來,波斯人一直堅持著自己獨特的文化、語言和民族認同。
同樣,他們文化也繼續崇尚包容和多樣性,對善於經商的亞美尼亞人和猶太人也沒有歧視或者迫害,甚至請他們擔任國王的商業代理人;大部分時代,基督教牧師,也被允許在境內傳教。
此外,非常有特色的就是,跟提倡過那種一頂帳篷,一頭駱駝,一張餅、一把椰棗、一皮囊水的“嚴肅純潔”生活的阿拉伯人不同,波斯人對於飲酒、華麗的服飾和歌舞音樂這類的世俗歡愉,向來是樂在其中的。
透過那些流傳下來的繪畫和雕塑藝術,後人們可以體會到,古代波斯人,在用心做一名虔誠穆斯林的同時,各階層的又都在毫無顧忌地享受著世俗一切歡樂一一狩獵、盛宴、浪漫得愛情、絢麗得花卉和欣賞歌舞藝術.....
透過薩法維王朝時代(約是咱們明朝中後期到清初)的波斯細密畫,我們就能品到那段歲月中,洋溢著歡慶、繁鬧、縱情、奢侈的波斯人的日常生活。
比如下圖,描繪男女花前月下約會的細密畫,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掛在廳堂,畫中的波斯女子服飾豔麗、凹凸有致,健康又自信。
而波斯女性的服飾,在色彩和形式上都非常豐富,講究修身,面料也多追求輕薄和飄逸,秀髮佩戴著華麗的裝飾,並沒有罩袍蒙面的傳統。
反倒是差不多同期的中世紀歐洲,受基督教價值觀影響,人們的生活相對要單調保守得多,已婚女性都有包頭巾的傳統,衣著古板嚴肅,日常的文娛生活,也被宗教牢牢地禁錮著,世俗音樂資源十分匱乏。
甚至,中世紀的歐洲女性在外人面前散落頭髮,都會被認為“不守婦道”。像下圖這些波斯女性一樣,穿得花紅柳綠,披散著誘人的捲髮,伴隨歡快的音樂,翩翩起舞的場面,在當年的基督教人士眼中,很可能,會被“驚恐”的認作“撒旦之舞”。
直到近現代時期,當伊斯蘭世介面對西方文化深感不安之時,在反殖民主義的大環境下,某些群體開始產生了迴歸保守生活的思潮——他們認為,只要按照古人的生活模式,過上“嚴肅純潔”的生活,就能抵禦西方勢力的入侵。
所以我們看到,某些派系的極端保守的宗教習俗,都是近代改革失敗後形成的,比如,男人不讓刮鬍子,女性外出罩袍蒙面,不許唱歌跳舞,公共場合大笑都要捱揍...這些《古蘭經》裡原本並沒有細說過的議題,逐漸成了他們認真奉行的清規戒律。
但即便如此,近代的波斯/伊朗,在整個伊斯蘭文化圈中,一直是相對開放和世俗的。
比如,下圖是19世紀末,波斯王國的一位貴族女子。
有意思的是,近代的波斯人,以壯碩的女性為最美,如果再帶點小鬍子,就更迷人了。
而這個超短裙,據說是源於一位波斯國王的“另類審美”。
1873年,納賽爾丁·沙國王受俄羅斯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邀請,到聖彼得堡去訪問時,欣賞到了俄羅斯皇家劇團的芭蕾表演,一下子就入了迷,尤其覺得芭蕾舞女演員的服裝“超有美感”。
回國後,任性的國王不顧國情,開始極力向後宮女人“推廣”這種“迷人的裙子”。進而,王室的審美也影響了上層社會,上層社會的“新時尚”又迅速傳到了民間....
到了巴列維王朝時代,伊朗女性的民族服飾是這樣的,是不是跟阿富汗的很相似?
當然,德黑蘭那樣的大城市,潮男潮女們都這樣打扮,緊跟國際時尚前沿。
伊朗伊斯蘭革命後,在“不要東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蘭”的口號下,很多伊朗人突然尷尬地發現,自己竟然也很難適應這種“嚴肅純潔”的生活。
可是,自己選擇的生活,含淚也要走下去。
不過,近些年來,越來越務實的伊朗政府,對民間生活的干涉也愈發減少,伊朗並未像美國期望的那樣崩潰掉,還似乎已經在現實主義與伊斯蘭主義之間,找到了平衡。
就像開頭說的那樣,伊朗女性頭巾,除了原本的宗教意義,更像是國家規定的一種反西方的“符號”,在城市地區你鬆垮的掛在頭上即可,秀髮和耳朵露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對於波斯/伊朗來說,古代阿拉伯人帶來的,不僅僅只是征服和壓迫。作為少數還保有伊斯蘭化前的文明記憶的國家,可以說,是波斯人主動把外來宗教為自己所用,進而形成了波斯特色的伊斯蘭文化,一個歡騰、世俗的表達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