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左頁。
今天跟大家聊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群體:建國之前為我黨賺錢的人。這個群體關注的人比較少,但在我黨早年曆史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這群人早年開了許多店鋪,辦了不少企業,其中有一家存續至今,而且滲透至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堪稱巨無霸的多元化企業,即華潤集團。
最近,華潤(集團)有限公司公佈了2021年度上半年經營業績。資料顯示,業績增長良好,營收、淨利潤分別為3474億元及315億元,實現同比增長27%及41%。
儘管增長比率不及一季度,但與一季度營收1595億元、淨利潤145億元的成績相比,依舊保持了穩步增長的態勢。華潤目前的總資產已逼近2萬億大關,整體運營狀況已超出疫情前水平。
如果你不熟悉華潤集團四個字,那你聽過或喝過怡寶純淨水嗎?沒有?那雪花啤酒呢?東阿阿膠、藍劍啤酒、雙鶴藥業、永珍城、太平洋咖啡,或最常見的華潤萬家超市?沒錯,它們都屬華潤集團旗下產品。
我今天就結合華潤的誕生史,講講這群特殊的“生意人”。
大隱隱於市
1948年12月底,盧緒章結束了香港的工作,坐蘇聯貨輪阿爾丹號,回解放區大連,同坐一船、回去參加政協會議的章乃器看見了他,非常愕然地問:“咦,這不是盧總經理嗎?”
後來,盧作為上海市市長陳毅倚重的幹部,公開亮相,再次引起騷動,大量的工商界人士,甚至一些上海地下黨員,紛紛給陳市長髮急函:“他是CC頭子陳果夫的紅人,中統、軍統是他家的座上賓,務必請組織查清他的底細……”
盧緒章
發急函表示擔憂的人並沒看錯,盧緒章的確跟國民黨高層走得非常近,是富裕、大家都認識的資本家。在重慶、上海,他創辦的廣大華行鼎鼎大名,股東中包括國民黨高官。1945年抗戰勝利時,他在紐約開了分行,專門代理美國施貴寶藥業中國區銷售。
盧緒章跟蔣介石侍從室專員施公猛、軍統局處長梁若節、民航檢查站站長嚴少白等人,往來密切,也已眾所周知 。
1947年初,施公猛把他介紹給了陳果夫,從此盧成為陳的心腹,為其經營一家頗為賺錢的藥廠(陳任董事長,盧任總經理)。有一次陳高興了,將自己的著作《維生論》送給盧的兒子盧賢棟,在扉頁上寫:“盧賢棟惠存,弟果夫呈。民國三十六年初。”
既然如此,盧緒章怎麼一下子就成我黨重用的幹部了呢?其實廣大華行員工、乃至盧最親密的家人亦感覺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盧的確為紅色商人,只不過穿著白色的外衣。
盧緒章,原名盧植之,1911年出生於浙江寧波一戶經營米行的小商人家庭,14歲去上海學做生意,年輕時愛國、進步,後與朋友合資做了一家小企業叫光大行,為外地教會醫院、客戶辦理醫藥郵購業務,有點類似現在的代購,但經營不善,不到半年就夭折了。後來他們把光大行改成廣大華行,在原有業務上加上了郵寄業務,這一次做成了。
1937年,經由上海地下黨員楊浩廬考察、引薦,盧緒章加入我黨。組織命他留在被日軍包圍佔領的“孤島”上海,以合法商人身份繼續經營廣大華行,同時經營一個叫華聯同樂會的合法組織,暗中組織募捐、支援抗戰。
截止1939年,華聯同樂會發展至1萬多人。盧緒章的出色工作,得到組織重視。1940年夏,重慶紅巖村,周恩來親自接見了他,面授機宜,要求他不要暴露黨員身份,以資本家身份留在上海經營企業,其中有幾個要點:
“單線領導,不與其他同類機構和人員發生橫線關係;社會化、職業化,即有合法的正當職業、社會地位;不與其他左派人物來往;即使家人乃至妻子面前也不能暴露身份;廣交朋友,尤其國民黨高層。”
就這樣,多年來,廣大華行為我黨賺錢、兌換法幣、運送藥品物資、作為地下黨員聯絡站,忙得神不知鬼不覺。
有一次深夜,盧緒章讓妻子毛梅影幫忙把一批支援八路軍前方部隊的藥品搬上車。妻子有點疑惑地問:“你賣藥做生意,為什麼非要在半夜三更呢?還要你總經理親自裝車,你……你莫非是共產黨吧!”
盧望著妻子嚴肅說道:“八路軍抗日出大價錢買我的藥,我是中國人,怎麼能不賣呢?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說了是很危險的。”
因此,一直至1948年,他的家人才知道盧緒章的真實身份,跟其他許多人知曉的時間是一樣的。
從1937年至1948年8月的11年中,廣大華行為黨組織籌集經費、賺取利潤近400萬美元。1948年8月,由於與公司相關的一位黨員被捕,其妻子叛變,中央決定結束廣大華行內地一切業務,開始清理資產,轉至香港,截止1949年3月,廣大華行上繳黨組織315萬美元、20萬港幣以及一些金條、法幣和其他物資。
1950年,廣大華行與另一家紅色企業合併,從而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這家紅色企業,即我們接下來要說的華潤。
小店主
華潤跟廣大華行不一樣,一開始就是黨產。
它的創始人為楊廉安先生,也稱楊琳,原名秦邦禮,出生於1908年,無錫人。這個名字很多人可能不熟悉,但要說起他的哥哥秦邦憲,即博古,大家就知道了。
年輕時,他跟盧緒章一樣,愛國、進步的好青年,年紀輕輕去了大上海學人家做生意,在小店鋪裡做店員,學會了記賬和開店。
1931年,楊正式參加革命工作,秋天正式入黨。他參加革命工作的契機,比較特殊,受命於危難之際。
這一年,上海中央特科,因顧順章被捕叛變,遭遇重創,大量特科人員暴露被捕,周恩來緊急轉移設相關機構。5月,中央特科改組,時任江蘇省委組織部長陳雲,接替周恩來,成為新負責人,需啟用身份未暴露的新人,剛從莫斯科回國的博古,將弟弟介紹給了陳雲。
從此,秦邦禮化名楊廉安,接過組織交給他的兩根金條,開啟了他秘密紅色商人的革命生涯。陳雲主要交給他兩項任務:開店,建交通站。
當時上海租房,需要“殷實店鋪具報”,開些小店鋪,可為革命組織和個人“打保單”,有時還能作為地下黨員開會碰面的場所,以及後勤補給。
比如,楊廉安開的傢俱木器店,就經常作為會議室,如果發現可疑跡象,或遇到敵人搜查,大家就把檔案往傢俱夾層一塞。楊作為店主,可在安全時再取出來。他開的米店和文具店,則經常提供後勤和生活保障。
當時開這類小鋪子,一般不怎麼盈利,有時還要貼錢。楊廉安比較厲害,他先開了一家米店,將無錫的大米販賣至上海,很快就盈利了。接著,他用賺來的錢,又開了家傢俱木器店,之後一年之內開設了塘坊、南北貨店和文具菸紙店等店,店生店,利滾利,個個紅火,生意革命兩不誤。
楊廉安的另一項工作,建立交通站,也很重要。所謂建交通站,即為打通從上海到江西蘇區的路線,沿途建補給站和接應點,以便傳遞情報、運送物資和營救同志等,其形式,主要也是各種小店。
因為有人叛變,原來的交通站廢了,需建新的站點。新的路線確定為香港—汕頭—潮州—大埔—青溪—永定,為此,陳雲特意派楊廉安去汕頭開了一家藥店,叫中法藥房汕頭分房。
在紅軍離開蘇區前,大約四年時間裡,楊一直在上海汕頭兩頭跑,為蘇區採購和轉運物資、護送幹部和轉送檔案等。
這類工作非常辛苦,同時也非常危險,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身份一旦暴露,隨時可能被捕被殺。
1933年初,上海臨時中央,將部分機構和人員遷往江西,包括博古、張聞天、劉少奇和陳雲,都要分批前往蘇區。
為了護送好這些幹部,楊廉安多次往返滬、汕和蘇區,有時打扮成商人,有時喬裝成當地老百姓。護送陳雲、博古時,至永定縣,遭遇國民黨千餘人圍剿,當地一名叫卓雄的交通員,帶領另兩位同伴,將敵人引走,博古和陳雲才化險為夷,可謂驚險萬分。
1933年3月,陳賡被捕,被押送至南京。老蔣親自審問,稱其“救命恩人”,威逼利誘,勸陳自首、歸順,但陳寧死不從。後經宋慶齡營救,老蔣無奈釋放陳賡。陳帶著一身傷,自南京逃出,抵達上海時,就住於楊廉安家裡。他身上的傷完全痊癒後,楊又將其護送至汕頭中法大藥房,接著送往蘇區瑞金。
楊廉安“小店主”生涯,一直持續至1935年秋季,期間營救和護送的黨員幹部多達200餘人。自始至終,他的真實身份從未曝光,關鍵,他完全解鎖了生意密碼,為他後來創辦華潤提供了便利。
他後來離開他經營的店鋪,陪著陳雲去了莫斯科,進入列寧學院學習。1937年春夏之交,他再次回到上海經營店鋪,但8月31日日軍大舉進攻上海,他被迫賣掉店鋪,轉至延安。
聯和行
有了做生意的訣竅,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的1938年,在延安教了一段時間馬列課的楊廉安,再次被我黨充分利用起來,派去了香港“八辦”工作。
“八辦”,即八路軍辦事處,為我黨在抗日戰爭時期,依據國共達成的合作協議,在各大主要城市建立的辦事機構,曾前後在15個地區設立過17個“八辦”,主要工作包括宣傳抗日、開展統一戰線工作、調運物資、掩護和聯絡中共地方組織,營救和護送進步人士等。
香港“八辦”,具體地址在香港鬧市區皇后大道中18號2樓。它比較特殊,因為當時香港在英國人手裡,周恩來特意跟英國駐華大使克拉克·卡爾協商爭取而來,毛澤東親自任命有海外資源的廖承志籌建、負責。
由於英國人忌憚國民黨說他們偏袒共產黨,因此香港“八辦”對外以經營茶葉的名義掛牌,叫“粵華茶葉公司”,跟何香凝(廖承志母親,原國民黨左派元老廖仲愷妻子)和宋慶齡成立的“保衛中國同盟”,為兩塊牌子,同一套人馬。
保衛中國同盟成員合影,右一為廖承志
香港“八辦”,主要工作跟其他“八辦”也不太一樣,它充分利用了香港特殊性,以及何香凝和宋慶齡的特殊身份,向海外華僑、港澳同胞、外國友人,以及國民黨高層募集支援八路軍、新四軍的資金和物資。
比如,宋子文曾出10萬塊錢,資助廖承志籌辦香港“八辦”,宋氏三姐妹也曾一起亮相香港,聲援抗日,孫中山的兒子孫科、馮玉祥、印度革命領袖尼赫魯,以及美國黑人歌手保羅·羅伯遜,都曾透過香港“八辦”支援抗日。
加拿大醫生白求恩、印度醫生柯棣華,以及他們的醫療團隊,也經由香港“八辦”送至內地支援抗日。再有,它也是東江游擊隊的組織者。香港淪陷之際,香港“八辦”成功將800名文化名人營救和護送至內地,成為一時佳話。
當時不少華僑、港澳同胞和外國友人非常熱心,香港“八辦”募集的錢財和物資挺多,包括藥品、毛毯、手術器材、文化用品,甚至還有大型救護車和大型X光機等,其中第一年就籌集了25萬港幣。
毛澤東說八路軍每個團應至少裝備一部電臺,宋慶齡立馬就在香港購置了大量軍用電臺;1939年,“保盟”還出資,委託西北製作了10萬件棉衣,送往西安“八辦”;1938-1941年間,透過香港送往延安的卡車達30餘輛、資金500萬美元、藥品120噸。
為募集資金和物資,廖承志和宋慶齡等人,必須利用他們個人的影響力,有時還需組織義演和公開拍賣活動,所以身份肯公開的,因此也免不了產生風險。
1939年,香港“八辦”被港英警察查封,5個人被捕,原因是當時日本人跑來香港,與英國人談判,英國人表現出退讓之意,宋慶齡發表公開演講,抨擊英國人投降法西斯,惹來港英政府震怒。
所以為安全著想,與公開募捐相反,保管和運送募捐來的物資和資金,需要絕對保密,以避開各類特務、沿途軍閥、地痞流氓和國民黨右翼勢力的干擾。
為此,香港“八辦”、“保盟”,成立一個獲得了合法身份的秘密貿易機構,專門負責保管和運送物資,這就是“聯和行”,由楊廉安負責,名字,即取自他的名字“廉安”的無錫發音。
聯和行,就是華潤前身,當然它成為真正的華潤之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最初聯和行的規模很小,啟動資本不過兩三萬港幣,工作人員也就楊廉安和另外兩個工作人員。
聯和行成立後,除了轉運“八辦”募集的物資外,還有兩個事要做:一為八路軍和新四軍採購西藥、無線電器材和交通器材,二是每次回內地時,順便將重慶、西安、武漢等地“八辦”募集來的外幣帶來香港換成國幣,匯回國內。
從這三項任務可以看出來,華潤前身聯和行,最初並無盈利或賺取利潤的功能,至少非主要目的。但靠著貿易機構的牌子和商人身份,楊廉安也積攢了不少生意場上的朋友。
有意思的是,楊廉安第二任妻子,後來聯和行的會計黃美嫻,也是他在一家叫燦華的公司裡採購無線電器材時所認識(也有說是何香凝介紹)。
黃美嫻年輕漂亮,出生於加拿大,美籍華人,第一語言為英語,會普通話和粵語,畢業於美國伊利諾大學,多才多藝。她家境殷實,祖父是墨西哥華裔,經營果莊,還建過華僑學校,父親在上海做過律師和建築商。他們家在上海、香港都有房產,她叔父是國民黨廣西省政府民政廳廳長,所以在廣西桂林也有房產。
黃美嫻對楊廉安的事業幫助很大,對華潤也有很深的影響,曾拿出香港房產做抵押,支援丈夫的事業。
1938年廣州淪陷以前,聯和行自香港往內地轉運物資還算方便。可廣州淪陷後,路就不好走了,一開始改經廣西桂林-貴陽-重慶這條路,後來廣西不安全了,又改經越南河內-鎮海關-南寧-貴陽路線,再後來,越南也不能走了,再改緬甸運輸線,經緬甸入雲南-貴州-重慶,即著名的滇緬運輸線。
可以想象,這工作有多折磨人。每走一趟都得掉層皮,何況常年來回。我們以其中一次轉運的物資、人員和路線情況為例,大家感受下其中的難度:
10輛運輸車,外加大量醫療器材、藥品、無線電零件、電子管、電線、燈泡、廣播器材和發電機等,另有衣物、被服20大箱,同時還帶著20個準備回內地抗日的港澳同胞和愛國華僑。
走越南線,一路經海運、陸運、河運,跋山涉水、翻山越嶺,途中,貨物反覆裝卸打包,為避免國民黨哨卡找麻煩,類似電訊器材這類戰略物資,還要塞進裝衣物、被子、軍毯和鞋襪等救濟物資的木箱裡。
做得如此辛苦,儒雅的楊廉安,很難保持老闆的派頭,更像個搬運工。
當時楊廉安和家人的家庭生活也過得一般,時任上海“八辦”秘書長的劉少文,曾去香港看過楊廉安與聯和行的賬目,他說:“楊廉安的賬目很清楚,家人開銷非常節儉。租的房子很小,三代人擠一個小單元,沙發兩用,每晚拉開沙發就是床。”
聯和行這工作,楊廉安一直幹到1941年12月日軍入侵併佔領香港為止。它成為賺錢的公司,並演變成龐大的集團企業,還要等抗戰勝利後的1947年。
潤澤中華
1946年8月,楊廉安(此時已改名為楊琳)抵達上海會見周恩來,預備接受組織安排新的工作。他非常期待,也有點忐忑。
1941年香港淪陷後,他被迫暫停香港聯和行,輾轉廣州、香港、桂林、梧州等地。近5年來,他繼續以聯和行名義做了些生意,雖然在桂林時遭遇日軍查封,損失慘重,但他去面見周恩來時,手裡竟然還積攢著近1000萬元的貨物——當時法幣還未貶值。他經商的奇才,由此可見一斑。
剛一見面,周恩來就伸出雙臂緊緊擁抱了楊廉安,並問候他家人的情況。可剛沒說幾句,他已泣不成聲。
話說香港淪陷時,他除了幫助“八辦”轉移文化民主人士外,還要負責取出並轉移聯和行的資產。
可他自己的家人也屬難民,反而顧不上了,全靠他愛人王靜雅挑著兩支籮筐,一頭裝孩子,一頭裝生活必需品,再攙著裹小腳的婆婆,一路顛簸逃至廣東湛江。後來楊在各地奔忙做生意,直到抗戰勝利,楊才重新看見他們。
更令他痛苦的,是他的哥哥博古,4個月前,與葉挺、王若飛等人乘坐飛機從重慶至延安,途徑山西黑茶山時,飛機失事,不幸遇難。他的老母親並不知曉這個訊息,因為自1933年博古從上海轉移至瑞金後,兩母子就沒再相見過了。
1946年這次佈置新任務,對周恩來來說同樣相當沉重。因為國共兩黨和談眼看就要崩裂,全面內戰一觸即發,到時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生靈塗炭。
作為黨的領導,他未雨綢繆,需為即將爆發的全面內戰做好萬全的準備,其中包括轉移、安置當時還在南京、上海等地工作、談判的中共組織和人員,找尋新的可合法聯絡的大城市。
更重要的,他還必須找到新的”生財之道”,為轉移安置人員、為未來的戰爭提供不竭的“燃料”,否則,很難抵擋得住背後佔據著財源優勢、且有美國撐腰的國民黨。
楊廉安這次來上海,接到的新任務,跟過去相比,絲毫沒有更輕鬆。
周恩來要求他發揮善於經營貿易的長處,利用身份未暴露的優勢,回香港繼續辦聯和行,打通國內外貿易和物資運輸線,培養對外貿易幹部,順便賺點大錢,同時安排好自上海和南京辦事處轉移至香港的人員,給他們找事做,能教書的教書,能辦報的辦報,隱蔽下來。
因此楊廉安很快又回到了香港,並將聯和行改為“聯和行進出口公司”。不過此時公司依然只有他、黃美嫻和一個會計三個人,勢單力孤。
真正改變這一局面、讓這家小貿易公司變成大企業的,是楊廉安的幕後大老闆、直屬領導錢之光。
錢之光,出生於1900年,年紀比楊廉安要大,參加革命和入黨的時間更早。當年楊廉安去香港“八辦”工作,即受命於他。
他也是我黨最早主持貿易、經濟、物資和財源的幹部,長征時負責徵糧和後勤保障。他最著名的身份,莫過於”紡織工業的奠基人”,以及建國後首任輕工業部部長。
錢之光
其實,錢老還有一個身份,更加傳奇,即早年中央蘇區對外貿易總局局長。在位期間,他制定外貿規則、培養外貿幹部和籌建外貿機構,成功擊碎了國民黨經濟封鎖陰謀。
對這事,大家可能比較陌生,但當年老蔣封鎖蘇區食鹽流通,導致食鹽奇缺,相信很多人知曉。
當時蘇區許多民眾因為缺鹽,無力走路、身體浮腫、發育不良、“少白頭”,鹽比黃金還珍貴,弄得人們只能利用廁所、廚房、墳墓下沉積的土熬製硝鹽(很難去除有毒成分)。
以錢之光為首的蘇區對外貿易總局,帶領蘇區人民鬥智鬥勇,使盡了各種辦法突破國民黨封鎖、往蘇區帶鹽,電影《閃閃的紅星》潘冬子,將鹽水浸透在棉衣裡,然後帶給游擊隊,為當年真實場景再現。
蘇區外貿總局,後被視為“共和國外經貿事業的源頭”,其實也是我黨史上第一次思想解放、放開手腳搞進出口貿易(主要指蘇區與白區間貿易),因為受左傾思想影響,與白區做生意很容易被扣帽子,而白區商人受制於國民黨封鎖,同樣有顧慮。
怎麼打破封鎖,利用經濟規律、制定合理公平的制度,發動民眾、私商自主開展貿易,是一項需要高度思想覺悟的技術活,跟後來的改革開放有一脈相承之妙。
這有意思的是,後來錢之光擔任第一任董事長的華潤,同樣也是以突破經濟封鎖著稱的公司,而且在特殊年代,也擔負著對外貿易部的角色。
1946年11月,國共談判確定崩了後,我黨陸續撤離南京上海。撤離有三個方向,一部分人回延安,一部分去煙臺這類解放區,還有一部分前往香港和南洋。
其中撤至香港的人最多,因此還成立了幾個組織負責協調管理。此時的香港,取代上海和南京,成為中共最重要的可公開活動的大城市,同時還承擔著“發展海外經濟關係”的重擔。
中央指定有在蘇區外貿經驗的錢之光,赴港“發展海外經濟關係”。自1947年2月開始,至他1948年8月正式成行,前前後後中央一共給他發了六次電報,催促他儘快赴港。
但錢老並沒有立刻赴港,因為他赴港之前,花了大量精力部署。他的部署如今看來也非常絕:以楊廉安掌控的香港聯和行為基礎,發展香港與內地之間的進出口貿易,將我軍控制的東北、華北地區的農產品,包括大豆、豬鬃、皮毛賣到香港,再從香港採購解放區需要的醫藥、鈔票紙、醫療器材、軍工用鋼材,互通有無,從而可持續的經貿往來。
但要搞好這件事,並沒有那麼簡單。
首先辦貿易公司需要大量資金,當時錢之光向中央要了兩萬兩黃金充盈香港聯和行。聯和行因此鳥槍換炮,一下子成長為大公司。
另外,既然發展內地與香港的進出口貿易,總要有個內地的協作公司,所以錢老又先去了煙臺(煙臺後來被國民黨佔領,所以改為蘇聯控制的大連)成立了一家對口協作貿易公司,叫中華貿易總公司,並找到當時負責東北局的陳雲解決了農產品貨源問題。
最難的當屬海運,因為海路基本被國民黨完全掌控和封鎖了,硬來沒戲。錢之光的對策為:先租用兩艘3800噸的蘇聯輪船,阿爾丹號和波爾塔瓦號,然後透過火車將貨物運至朝鮮,再從朝鮮羅津港運抵香港,以避開國民黨盤查。
所以一直等至1947年11月,香港和東北間的第一趟貿易才正式做起來:
押著1000噸大豆,以及各類中藥材和黃狼皮的阿爾丹號,順利抵達香港,船上的貨物除了黃狼皮(當時做生意沒經驗,香港太溼熱,這玩意沒人要)外,均被香港市民一掃而光。楊廉安忙得不亦樂乎、大喜過望,到了12 月初,滿載各類解放區急缺的醫藥、軍工物資的阿爾丹號又順利北上了。
這條貿易線打通後,聯和行繁忙起來,僅一趟貿易後,公司就從3人發展到了20多人的規模。為了適應公司發展,楊廉安在香港皇后大道與德輔道之間的畢打行租下一間100多平米的辦公室。
1947年聖誕節那天,整個公司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楊廉安尤其高興,歷經10年打拼,公司終於有了新起色,背靠香港,外加錢之光等領導的重視和支援,公司前途不可限量。
這一天,他突然向公司全體員工提出:“應該給公司取個新名字了,因為現在的公司已經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再用他的名字諧音已不合適。”
最後也是他提議,將“聯和進出口公司”更名為“華潤公司”。
他解釋:“華”代表中華民族,“潤”取毛潤之名字的中間一個字,寓意潤澤中華。當時公司所有員工鼓掌一致贊成。而英文名字則確定為“china resources” ,由楊廉安第二任妻子黃美嫻所取。
自此,華潤公司正式誕生了。
1948年後,原來在上海的廣大華行,搬到了香港,後與華潤合併。與此同時,其中在港的黨產店鋪貿易行,也都盡數合併到了華潤。
華潤,因此一躍而成當時最大的黨產企業,並有了第一任堅強的領導班子:董事長,錢之光;總經理,楊琳(楊廉安);副總經理,袁超俊、李應吉,總會計,劉恕。
結尾
以上就是華潤誕生的歷史了。
1952年,機構改革,貿易部一分為二,變成負責“內貿”的商業部和負責“外貿”的外貿部。與此同時,華潤結束作為“黨產”公司的歷史,核算轉為國有資產公司,劃歸外貿部。
在上世紀50年代,受制於冷戰、西方資本主義封鎖影響,具有外貿性質的紅色公司非常少,常年在香港做外貿、跟資本主義世界打交道的華潤,幾乎成了“對資貿易”的總代理。
以豬鬃這類稀缺的戰略物資為例,國內實行統一採購、統一出口,再由外貿部出口至國外,但當時外貿部能找到的做出口的唯一代理公司,也就華潤,因此叫“一個視窗、統一對外”。
華潤佔盡天時地利人和,身上的擔子自然更重了,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所以在我國最初與外國進行貿易那會兒,華潤幾乎成了我們國家外貿的規則制定者、秩序維護者、標準制定者,以及外貿人才的教育者。
比如,怎麼建立商品檢驗標準、建立相應的合同範本、完善報關手續,以及怎樣推動各省市縣鄉領導重視外貿、遵守合同、提高出口商品質量等等。
以商品規格為例。過去咱們國家出口土紙,但因為土紙未能建立統一的規格,大小、重量、質量、包裝都不一樣,種類多達一千多種,如此一來,要分差價就很困難,自然出口就不方便。
再比如桂皮,原定每包60斤,但到了華潤手裡,每包只有59斤-57斤,包裝尺碼反而比原規定大,這要怎麼賣給外國人呢?許多時候,只能先運到香港,華潤再加工一次才能出口。
作為外貿唯一視窗,華潤責無旁貸,必須擔負起外貿教育者的角色。事無鉅細,具體而微,一項一項手把手地教。
華潤轉為國有企業後,早期領導幹部也都有了新的安排,其中錢之光調任紡織工業部副部長,楊廉安則調回外貿部,任計劃局局長,袁超俊任紡織工業部辦公廳主任,原華潤駐京辦公室主任劉恕調往外貿部,任黨組秘書。
所以無論從人才輸出還是外貿文化的推廣來看,說華潤為我國外經貿領域的“黃埔軍校”也不過分。
在建國前後,除了做外貿外,華潤始終承擔著大量賺取利潤以外的政治任務,比如1948年護送在港民主人士進入解放區籌備新政協,朝鮮戰爭時期突破禁運採購軍用戰略物資,為解放西藏轉運、採購軍用物資,以及平抑上海物價、幫助我黨接管上海等。
我們挑接管上海這事簡單說下。1948年8月,中央決定將廣大華行合併到華潤,其中一個原因,即考慮當時急需大量懂大城市和經貿的新幹部接管上海。
前面說了,上海廣大華行有人叛變,全體黨員陸續撤離到了香港,其中就包括創始人盧緒章。所以中央決定,將撤離至香港的廣大華行合併到華潤,一部分原廣大華行黨員幹部回內地協助接管上海——上海,內地最重要的經貿中心,接管工作不能出現任何閃失。
廣大華行合併到華潤後,盧緒章乘著華潤的阿爾丹號貨輪迴內地,後來領命成了上海市長陳毅的得力幹部,參與接管工作——即我們開篇講到的故事。其實前後腳的工夫,1949年,錢之光也去了上海。
接管大城市並不簡單,舊秩序沒了,新秩序還沒建成,投機分子渾水摸魚,囤積居奇,何況還有一些專門搞破壞的,弄不好經濟秩序大亂。光如何用人民幣替代以前的金圓券,就夠複雜的。
當時上海流通的金圓券超過40萬億元,新政府從丹陽運來40卡車人民幣,還不夠。因此軍管會迅速啟動印鈔廠印貨幣,當時上海還出現了面額200元的新版人民幣。而變成廢紙的金圓券則堆滿了各大銀行的庫房、營業大廳、走廊、甬道,甚至廁所。
更麻煩的,是新政權不可能立刻獲得人民群眾信任,所以他們擔心人民幣貶值,因此錢一到手,就立馬換成黃金、白銀,或換成糧食或其他物資,如此一來,人民幣貶值,物價上漲,同時還有大量銀元倒賣販子推波助瀾。剛兌換人民幣時,一塊銀元100元,一個月不到,已經漲到1100元了,而物價也在不到半個月內跟著漲了2.75倍,其中大米、棉紗分別漲了1.5倍至2倍。
投機者揚言:“解放軍進得了上海,人民幣卻進不了上海!”
最後新政權採用了市場和行政雙重手法,才順利解決了所有問題,即後來引為傳奇的“銀元之戰”和為穩住物價的“兩白一黑”(大米、棉花和煤炭)戰爭,華潤在其中發揮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當時盧緒章和錢之光,為了穩住上海物價,利用華潤地處香港方便搞外貿的優勢,制定了一個龐大的進出口計劃,上海缺什麼,華潤就及時進口什麼,充分保證了上海物資充盈、物價平穩,也讓大量囤積居奇的人虧慘了。
香港華潤大廈
最後給大家講個小故事。
1947年4月,袁超俊(華潤副總經理)剛到香港,他的愛人鍾可玉懷孕了。當時他們已經有一對雙胞胎,因此實在沒精力再多要孩子。更關鍵的,是當時華潤設立了秘密電臺,而這電臺就設在袁超俊家裡,所以沒法請保姆。兩人商量後,用老鄉建議的土方法把孩子打掉了。
可4個月後,鍾可玉不小心再次懷孕。這次不敢再打胎,否則非常危險,因此只能等孩子出生。但問題依舊:孩子生下來要怎麼帶呢?
夫妻二人再次商量,最後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將孩子送養。袁超俊回憶說:“1948年4月27日,小女兒出生了,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啊!我們輪流把她抱在懷裡,親了又親。當湯校長(收養人)來醫院抱她走時,我們與可愛的女兒真是難捨難分……”
總之,說佩服有點太蒼白了,我瞭解完華潤的創業史,大多時候是覺得不可思議和極度震撼。讓我們一起向這些曾經奮鬥在經濟戰線上的先輩們致敬。
建國後,尤其是改開後,華潤的故事更加精彩:抗美援朝時突破經濟封鎖,幫助解放西藏,參與設立廣交會,利用“三來一補”助力改革開放…… 對此感興趣的朋友,敬請期待血鑽出品的關於華潤故事的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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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左頁,血鑽故事執行主編
本文編輯:哲空空,血鑽故事主編
部分參考資料:
《錢之光傳》,《錢之光傳》編寫組 著,中共黨史出版社
《紅色華潤》,吳學先 著,中華書局
《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紀實》,陳敦德 著,解放軍出版社出版
《陳雲百週年紀念——全國陳雲生平和思想研討會論文集(下)》,中央文獻出版社
《盧緒章:為黨經營的廣大華行“老闆”》,學習時報
《華潤——在大決戰中創業》,袁超俊口述、樂鑠撰寫,紅巖春秋
《隱蔽戰線的英雄———楊琳》,楊燕 著,中國僑網
《從“銀元之戰”到“兩白一黑”,1949年夏的激烈市場搏擊》, 燕嬋,中華讀書報
封面配圖:《風箏》劇照,柳雲龍飾演中共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