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9月28日，濟南戰役剛結束不久，解放軍獲勝，民眾歡呼，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重建之中。正是這場關鍵的戰役，揭開了國共戰略決戰的序幕。
而遠在濰坊的壽光縣此刻卻被籠罩在緊張的空氣中：有一大批國民黨潰軍逃跑了。
這時，兩輛膠輪大車緩緩駛來，車上有五個男人，兩個女人，他19們都說自己是從濟南逃難出來的商人。其中有一個名叫喬堃的人格外醒目，引起了邊卡戰士的警覺。
喬堃做了什麼？他究竟是誰？他又為什麼會來到壽光？
其實這一切，都與另一個名字緊緊勾連——王耀武。
（濟南戰役彩畫）
一、奇怪的商人：喬堃與王耀武
立秋已經過了好幾天，但天氣依然悶熱得很。
早上八點，壽光縣公安局政衛隊的劉金光就來到了位於屯西村西北角的大橋上。還沒站多久，他的衣服就被汗浸溼了，他徒勞地扇了扇風，短暫的清涼並不能緩解燥熱。
儘管如此，他還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敢有半刻鬆懈。
和他站在一起的，還有他的兩名戰友：劉玉民與張宗學。
這是1948年的9月28日，四天前，濟南戰役正式結束，解放軍不負眾望，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然而，戰場之外的鬥爭卻剛剛開始。
壽光縣地處濰坊市，距離濟南約有185公里，這座大橋是滄濰公路的必經之地。前幾天，上級對他們三人千叮嚀，萬囑咐，命令他們一定要把守好這個關卡，不能讓國民黨潰軍跑了。
劉金光知道，除了他們之外，現在山東省內，處處都是卡口。
交通要道、渡口、碼頭、車站……所有能夠與“逃跑”二字產生關聯的地方，都被部署下了天羅地網。
所有守關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因為他們知道，有一個“大人物”，正在潛逃的途中。
（壽光到濟南）
一陣微風吹過，劉金光揉了揉眼睛，舒緩了一下緊張的神經。
遠遠地，駛來了兩輛膠輪大車。
劉金光忙拍了拍臉，打起精神，和另外兩名戰友一起上前盤查。
車上一共有七個人，五個男人，兩個女人。這些人自稱是從濟南逃難出來的商人，顛沛流離，十分可憐。
然而，劉金光和戰友們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確認了同一件奇怪的事：這幾個人，竟然都沒有濟南口音。
其中，一個名叫喬堃的男人格外引人注目。
自始至終，只有這個男人一直病懨懨地躺在車上，頭上蒙著一塊白色的手巾，身上還蓋著一床棉被。同行的人解釋道，喬堃身體不好，只能躺著。
（四十年代的濟南）
見他們形跡可疑，劉金光將他們帶去了縣機關，交給了審訊幹事王洪濤。
王洪濤在他們身上搜出了不少錢財：赤金元寶兩個，銀幣11元，紙幣6000餘元，還有一張通行證。
一個名叫喬玉龍的男人，充當了喬堃的發言人。
據他說，喬堃是他的叔父。他在濟南的時候被炮聲震聾了，嚇出了急病。喬玉龍還說，自己和喬堃都是濟南人，在濟南三大馬路緯十二路開飯鋪，這次陪著喬堃，去青島治病。
喬堃很配合地指了指嗓子，意思是自己不能說話。
王洪濤細細打量著他，只見這人額頭面板雪白，還有一圈很明顯的印子，像是常年戴軍帽留下的痕跡。王洪濤請人按了按他的脈搏，卻是跳動正常，不似病重。
他把喬堃請下來談話，話音剛落，喬玉龍就立馬跑過去將喬堃背下車。不一會，喬堃又說要上廁所，喬玉龍也從口袋裡掏出一沓手紙，照顧得極其周到。
這下，王洪濤心裡有了譜：這個喬堃恐怕不是商人，而是個大官。
緊接著，他詳細盤問了喬堃的生平來歷，喬堃啞著嗓子說話，可說辭卻加重了王洪濤的懷疑。
他說自己是開飯館的，卻不記得店名，也不大會炒菜。問起和喬玉龍關係的時候，他也是含含糊糊，前後說辭不一。
王洪濤見狀，立馬請示上級，將二人徹底扣留，送去了禁閉室。
在禁閉室裡，喬堃更加不安，像是換了個人，畏畏縮縮，不願開口。
審訊股長王登仁不停提問，不給他半點喘息的空間，先問他的父母，再問他是不是縣長。終於，喬堃受不住了，他說：“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乾脆說了實話吧！”
他的下一句話，讓整個審訊室都陷入了震驚。
喬堃說：“我是王耀武，那幾個人是我的衛士。”
（王耀武）
原來，這竟然是剛剛在濟南戰役中失利，因而準備喬裝潛逃出城的國民黨高階將領王耀武！
然而，在場沒有人知道，就在幾天前，王耀武才在濟南城破時，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釋放了所有的解放軍戰俘！
王耀武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又為何會流落至壽光縣？
這一切的答案，都隱藏在濟南戰役中。
二、濟南戰役：出人意料的決定
1946年1月，蔣介石為了加強山東地區的力量，重新部署兵力。王耀武作為蔣介石的嫡系，接受委派擔任第二綏靖區司令官，管轄範圍極廣：東至青島，西至東平，南至大汶口，北至德州，總部設在濟南。
不僅如此，他還被授予黨政軍統一指揮部主任一職，兼任山東省主席，總攬山東黨政軍大權，風光無限。
（蔣介石）
不久，國共內戰爆發，王耀武被蔣介石委以重任，鎮守山東。
據說，1948年春夏相交之時，王耀武還親自飛往南京，向蔣介石陳述山東局勢。他認為，中共將領粟裕已經鎖定濟南，因此濟南必有一戰。
他甚至提議放棄濟南，將現有部隊撤至兗州以南，打通與徐州的部隊，但被蔣介石拒絕。
而蔣介石為了籠絡他，不僅派心腹陳布雷在機場接應，甚至設下家宴，由宋美齡親自下廚，做了一道王耀武喜歡的紅燒雞肉燉粉條。
蔣介石告誡他：“濟南在軍事、政治、地理上都很重要，如發生問題，你要負責。”
無奈之下，王耀武只得點頭，但實際上他的內心憂慮重重，因為他知道，濟南的真實兵力不足十萬。
（蔣介石）
很快，解放軍進入全線進攻階段，山東各地相繼被解放。
1948年7月，兗州與濟寧解放，山東全境只剩下濟南、青島、臨沂三地仍在國民黨手中。兩個月後，決戰時刻到來，9月16日，濟南戰役爆發。
這是一場由中共華東野戰軍發起的戰役，戰鬥過程比預想中的要順利許多，在大軍壓境之時，國民黨第96軍軍長吳化文便率先起義，響應解放軍。
因此，解放軍不費吹灰之力，便佔領了濟南的火車站、飛機場與商區。
（吳化文）
事後，王耀武也曾回憶過吳化文的這一舉動。
他不止一次，在多個場合表示，如果當時解放軍也提前來做他的工作，他也一定會發動起義。更有意思的是，他在給吳化文的信裡頗有“怨念”地寫道：“君為座上賓，弟為階下囚。你當初起義時應當對我說一下，咱們一起起義不好嗎？”
不料，吳化文卻十分不買賬。
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王耀武是老蔣的嫡系，是頗願意“死而後已”的，但他自己犯不著那樣。他還諷刺道：“當初我如果勸他和我一起起義，他不殺了我才怪呢！”
我們無從得知王耀武究竟是假意抑或真心，但他隨後做出的一個決定，卻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鏡。
（吳化文）
1948年9月20日，解放軍即將攻破濟南城，王耀武立刻做出了兩個決定。
其一，他命令屬下將全城的平民疏散出城，以免傷及無辜。其二，他決定釋放所有的解放軍戰俘！
那天，王耀武急急忙忙打電話給軍法處與軍人監獄，告訴他們立刻將所有在押犯人全部釋放。不僅如此，對那些之前被關押的解放軍軍官，王耀武還給予了他們一定的經濟補償。
他給每個軍官發了五元的金圓券，給每個士兵三元，隨後便把他們平安地送了出城。
為了確保這一舉動的萬無一失，王耀武還命令諜報組長毛學謙親自前去處理，如有違反者，就地軍法處理。
（濟南戰役）
這一驚人的舉動，別說是國內的戰爭，便是放眼全球的諸多戰役，也是極為罕見的情況。
一般來說，許多守城的將領會在城破之時以城內百姓與戰俘作為人質，用來確保自己能夠順利撤退出城。
而王耀武這一舉動，無疑彰顯了他的大智慧，無怪乎連陳毅都曾誇讚他，說他是個聰明人。
王耀武的聰明，在於能夠審時度勢，看清歷史的方向，及時倒向勝利者。
安頓好這一切之後，王耀武便開始了他的撤退計劃。
原來，王耀武心思縝密，更是早就預料到了濟南戰役國民黨的敗局。他提前十多天買通了十幾個和他相貌相似的部下，讓他們在逃跑時冒充自己，放出煙霧彈。
在真正的王耀武被抓獲之前，我軍其實已經攔截下好幾個“李鬼”。此人心思之靈活，不得不令人歎服。
時間倒回9月28日，王耀武在壽光縣被抓住之後，甚至還頗有幾分如釋重負。
當晚，壽光縣縣長與王耀武徹夜詳談，王耀武吐露了心聲，向縣長講述了他這幾天的逃亡經歷。
24號當天，王耀武突出重圍，隱藏在了濟南外圍的一處施工地。那天晚上濟南下了一夜的雨，他硬生生捱過了一夜，25號那天到達了周村。
到了周村之後，他們一行人僱了兩輛大巴車，一路走走停停，最終在28號到達了壽光縣。
王耀武甚至還和縣長分析了國民黨濟南戰役失敗的原因。
（今日壽光縣）
他說，早在戰爭開始之初，國民黨軍隊內部士氣就非常低迷。不論是底層計程車兵，還是上層的軍官，其實都早就心懷不滿，因為士兵們平時吃不飽也穿不暖，更不必說打仗了。
同時，王耀武還再一次提到了吳化文。
他指出，吳化文之所以會如此堅決地起義，就是因為受到了解放軍的教育。
在那場談話的最後，王耀武深深嘆了一口氣，感慨萬千。
他說：“國民黨老是落後，共產黨老是進步，共產黨進一尺，國民黨進一寸。”
王耀武精闢地總結道：政治、經濟、文化和軍事，這四大要素中，相比共產黨，國民黨都落了下風。
王耀武身為國民黨將領，能說出這樣的話，證明他對兩黨都有著深刻的瞭解。
當我們試圖探究，他為何會做出那個驚人決定的時候，便不得不回顧他這一路走來的崢嶸歲月。
（國民黨軍隊）
三、回望半生：從黃埔軍校到政協委員
回望半生，王耀武的人生是極為複雜的。
他是山東省泰安縣人，生於1904年，畢業於黃埔軍校第三期。
早在進入軍校之前，王耀武就有著自己的理想。
原來，他的父親與兄長早逝，年幼的王耀武由母親一手撫養長大。在他九歲的時候，家道中落，還是個孩子的王耀武不得不前往天津打工。
當時，他在天津的一家菸草公司找到了工作，成為了一名幹雜活的工人。在那裡，他一次又一次體會到了底層人民的痛苦。不久之後，王耀武又在老鄉的介紹下前往上海工作，成為了糖果店的店員。
（黃埔軍校）
在工作之餘，王耀武始終不曾放棄讀書。
他廣泛閱讀了當時市面上能見到了所有報刊，不僅瞭解到了廣州黃埔軍校，更是堅定了要成為其中一員的決心。
懷著這樣質樸的理想，王耀武加入了黃埔軍校，並憑藉著自己的能力與才華，在第二次東征後嶄露頭角，不僅博得了何應欽的好感，還成為了福州地方法院鄭推事的女婿。
（何應欽）
在這一時期，王耀武堪稱紅軍的勁敵。
在譚家橋戰役中，王耀武擊敗了紅10軍，造成了紅軍兩位優秀年輕將領的犧牲。而他本人則憑藉著這場戰役平步青雲，被提拔為第51軍的軍長。
抗戰時期，王耀武成了一位頗具才能的抗日將領。淞滬會戰爆發後，王耀武第一時間奔赴前線，許下誓言：寧戰死沙場，也絕不丟失一寸國土。在這場戰爭中，他先後擊斃了日軍聯隊隊長竹山和炮兵聯隊隊長英森。
而在1937年的南京保衛戰中，王耀武也死守中華門與水西門，帶領軍隊抵抗六日，最終遵守唐生智的指示撤退。幾個月後，他又參加了河南蘭封戰役，重創土肥原部，在江西的萬嶺會戰中，王耀武更是率軍擊斃了4000餘日軍。
（淞滬會戰）
在隨後的長沙會戰、上高會戰、湘西雪峰山戰役中，也處處都能看見他的身影。
而在日本投降後，王耀武更是作為長衡地區的受降長官，親手接過了日軍第20軍指揮官坂西一良的受降書。
只不過，在抗戰結束以後，王耀武追隨蔣介石，站在了共產黨與人民的對立面上。
王耀武被俘虜後，被送往華東軍區司令部，他提出了一個要求，那便是再見陳毅一面。原來，他曾和陳毅在軍事調處談判時有過一面之緣，兩人甚至還進行過一次極為開誠佈公的真摯談話。
當時，陳毅忙於淮海戰役，軍區政治部主任舒同接見了他。
與舒同會面後，王耀武直接表示，自己不嫖娼，不喝酒，不抽菸，生活簡樸。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他希望能學習新知識，多看點書。
面對如此坦誠的王耀武，舒同大為讚賞，還給他推薦了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等書籍，王耀武也說：“我一定好好學習，認真反省自己的罪行，堅決革命，好好地幹，儘可能對人民有所貢獻。”
（《新民主主義論》）
淮海戰役開始後，王耀武聯合12名被俘的國民黨高階將領，寫下了一封《告國民黨官兵書》。他在當中真摯地寫道：
“諸君明達，對於未來出處，應當機立斷，善自抉擇，或戰場起義，或放下武器，或立功受獎，或將功折罪，均將受到廣大人民之愛護諒解，而保證諸君之光明前途。”
（《告國民黨官兵書》）
1959年12月，王耀武受到了最高人民法院的特赦。特赦後，王耀武還在周恩來的關照下去參加了一段時間的農業勞動，甚至還和溥儀、杜聿明等人成了“同事”，一起當起了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的文史專員。
1964年，王耀武擔任全國政協委員，四年後逝世。
從黃埔軍校一路走來，直到成為新中國的政協委員，他幾經坎坷，也曾彷徨迷失，但好在最終迷途知返、不那個年少時的自己。
參考文獻：
1、王德華：《濟南戰役前王耀武釋放解放軍俘虜》，《濟南日報》2017年6月21日。
2、餘遠來編著. 國民黨被俘高階將領特赦令[M]. 北京：華文出版社, 2011.12.
3、山東省檔案局編. 開啟塵封的記憶 細說檔案裡的故事[M]. 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 2006.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