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意外
2006年,編劇劉和平帶著他的《大明王朝》送去了總局的“重大題材辦”的稽核專家組。
7天,每天14集,專家組一口氣看完了《大明王朝》,並且給出了很高的評價:該劇不論是揭示社會矛盾的深度和廣度,還是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感染力,均超過了《雍正王朝》。
那部《雍正王朝》也是劉和平的作品。
1999年,它在中央八臺首播。
創下收視率(16.7%)。
至今,仍然是電視劇的收視天花板。
劉和平對他的《大明王朝》有信心。
在中國的封建歷史的光明和黑暗中,《大明王朝1566》滲透著歷史精神和優秀的民族文化。
劉和平坦然承認,劇本格局和立意上,《大明王朝1566》要比《雍正王朝》好得多。
2007年,《大明王朝》如期在湖南衛視放映,
劉和平卻傻眼了。
2007年“新京報”報道:《大明王朝》收視遇冷,最新收視僅為0.41%。
劉和平期盼的收視狂潮沒有發生。
為什麼?同樣是劉和平編劇,主演也都是中國最頂尖的演員:《雍正王朝》是唐國強,《大明王朝》是陳寶國。配角方面《大明王朝》的戲骨,
在名氣上,甚至遠超過去的《雍正王朝》。
為何會造成收視率差距懸殊?
我思考後發現,不得不感嘆時代這件事情。
02:涼白開
在劇本創作的立意與格局上。
1999年的《雍正王朝》更像是一杯涼白開。
2007年的《大明王朝》更像是需品味的茶。
劉和平在創作《雍正王朝》時思考的是,托爾斯泰那個哲學命題“帝王是歷史最大的奴隸”
劉和平在創作《大明王朝》時思考的是,帝王是歷史最大的囚徒,封建王朝是如何瓦解的?
這兩個問題把劇集帶向了不同的深處。
1999年,電視劇上映前,外界對“雍正”有偏見:
“改詔奪位”
“骨肉相殘”
“荒淫殘暴”
這對於“雍正”的評價。
劉和平根據挖掘出來的《雍正硃批諭旨》發現,雍正從來就不是一個昏庸的皇帝。
在位13年,留下千言萬語的政務批語。
雍正,是歷史上勤政的君王。
明清沒一個帝王能比得上他。
因此在《雍正王朝》裡,劉和平想要去追問的就是:帝王在權力面前,是如何被異化的?
帝王正如孟德斯鳩所言:榮譽如同君王,統治著人民,也統治著皇帝。
任何帝王,把國當成國,那麼他的家庭利益就必須得讓步了。
劉和平試圖探索“雍正”的內心世界,
他想要知道,在家國利益面前,雍正是如何揹負歷史的罵名?
雍正成為一個有國無家的人的內在動力是什麼?
1999年,劉和平給出了答案:四面楚歌的英雄。
在唐國強飾演的“雍正”即位前,劉和平鋪墊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康熙王朝”——這戲很重要。
明白了康熙王朝是如何腐敗的,就知道了雍正是如何奠基了真正的“康乾盛世”。
康熙晚年國庫存銀700萬兩,而到雍正13年間國庫從700萬兩驟增到5000萬兩。
雍正是如何做到的呢?
歷史書籍上記載了這樣的一句話:
朕在藩邸四十餘年,凡臣下之結黨懷奸,夤緣請託,欺罔矇蔽,陽奉陰違,假公濟私,
面從背非,種種惡劣之習,皆朕之深知灼見可以屈指而數者,較之古來以藩王而入承大統,
如漢文帝輩,朕之見聞更過之。
從雍正登基開始,他面臨的就是朋黨之爭,貪汙腐敗,貧富矛盾,國庫空襲這類外部矛盾。
這也是康熙不選擇八阿哥胤禩即位的原因。
八阿哥胤禩處處學朕,可他處處學得不像。
朕是以寬仁治人,他是以寬仁收買人心,朕對下面已是放縱過度,他卻比朕卻還要放縱,
即便他的寬仁是真的,也只會把我大清的江山徹底毀壞。
康熙以寬仁治國,群眾腐敗時,他沒有慷慨激昂,只是癱在椅子上,長嘆一口氣。
雍正不同,他還是臣子時,就是孤臣了,得罪了鄉紳,得罪了群眾。
康熙選擇了雍正,要的就是一個英雄。
雍正,是被康熙選擇去匡扶吏治的繼位者。
他想要振興的是這個大清朝。
可,在龐大的封建體系下,犯天下人去匡扶吏治的君王註定是四面楚歌,註定失敗。
因為他的小家就是他要斗的自己,他的小家就是大清王朝的特權集團,豪門貴族,重臣。
這跟他想要振興的大清朝是衝突的。
於是,在劉和平的筆下有了那句:“有江山就不能有我, 有國便不能有家”。
可,雍正,觸碰不到根。
社會要前進,要發展,就是要發展生產力,解放生產關係,可是帝王靠以維護的正是封建王朝下小農經濟的體制本身。
雍正,不可能革自己的命。
縱使是帝王,他也改變不了歷史的走向,雍正註定會失敗,成為一個滿腔孤勇的英雄。
03:茶
2007年的《大明王朝1566》的故事很晦澀。
它在表面上的結構似乎似乎跟《雍正皇帝》一樣,選擇了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帝王:嘉靖。
跟刻板印象裡“暴虐的雍正”類似,“嘉靖”的刻板印象是:無所作為,荒誕淫亂的帝王。
但,讓劉和平好奇的是:一個二十三年不上朝的皇帝,是如何掌握大權的?
帝王,從他登上皇位那刻開始,他就成為了江山社稷的囚徒,可嘉靖是如何逃離的呢?
這也正是劉和平創作的原始動機。
劉和平大量翻閱歷史資料。
他發現,在高度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治體制下,要自由的嘉靖,找到了一個代理人:嚴嵩。
嚴嵩和他的嚴黨的任務就是替嘉靖斂財。
但嘉靖不能讓嚴黨太過,於是就給了他弄了一道敵人,以裕王為首的太子黨:徐階、高拱、張居正,這些史書上的清流人物。
但,劉和平不太願意相信這些清流。
歷史上,張居正在推翻嚴嵩時,居然讓江浙的百姓作為棋子。這很荒誕,但事實如此。
劉和平認識到,縱使是“清流”也不見的每個人都是正氣,人都是複雜的。
既不歌頌偉大,也不歌頌文人,也不批評嚴嵩他們。
歷史車輪裡又劃了一個圈。
裕王登基,成了隆慶帝。
看到徐階的家人圈地不法時,他大怒,這跟他鬥了一輩子的嚴嵩,嚴黨的人有什麼區別?
沒有任何區別。
這也是為何在《大明王朝》裡幾十年來的皇室與文官集團的鬥爭都是虛無,無意義的。
嚴嵩是倒臺了,但徐傑和張居正的治國安邦的政策,也始終圍繞著地主和封建主。
那個滿腔熱血的海瑞,他是憤怒,但是他卻從未提出一個可行的力挽狂瀾的政策,他只是在憤怒,在質疑,海瑞也動不了封建的根基。
因此《大明王朝》表面上是嘉靖和海瑞,但實際上是揭示了中國封建時代歷史本質的真實,
歷史精神的真實和歷史文化真實的故事。
為什麼會選擇1566年?
因為那一年,中國封建王朝的意識形態和專注理念達到了巔峰,人是有精神禁錮的。
清朝往後,封建王朝已經在逐步走向削弱了。
用劉和平的採訪錄解釋:「封建體制走到了盡頭,明朝的特點是家國不分,朝廷不分。具體說,紫禁城乾清宮是分界處,乾清門以外是國,門以內是家;門以外是朝,門以內是廷。」
嘉靖是統治階級和文官鬥爭矛盾激化的開始,是封建王朝“家與國”分家的開始,
是中國封建王朝崩塌的開始。
這就是劉和平選擇《大明王朝1566》的原因。
為什麼會選擇海瑞和嘉靖?
因為他們都是精神上的囚徒。
嘉靖也好海瑞也罷,他們都只是封建王朝的犧牲品,天似囚籠所有的人都像是腐朽的骷髏。
山頂的人上,看山腳,山腳下的人,看山頂,在各人的眼中,對方同樣渺小。
我們可以做出結論:某種程度上,《大明王朝1566》是《雍正王朝》的延續。
從最初的“雍正”開始,劉和平逐漸看到了帝王的困境,帝王是歷史奴隸所必須承擔的犧牲。
這是劉和平對帝王的一次禮讚,對社會黑暗腐朽所出現的英雄的一次讚歌。
但到後來的“嘉靖”開始,劉和平變了,他開始審視,中國的過去封建王朝,他看到了封建王朝瓦解崩塌的必然性。
因此,《大明王朝》無論是深度還是廣度上都遠超《雍正王朝》,這也是肯定的。
只是很遺憾的是,當年《大明王朝》上線的時候,時代卻變了,那會,劣幣驅逐良幣。
一方面,滿屏的穿越劇,宮鬥劇,偶像劇和抗日神劇,歷史劇,不見帝王,只見後宮佳麗。
一方面,《大明王朝》本身在製作方面也有著不少的毛病:服裝,臺詞,剪輯,鏡頭...
一方面,它的劇本結構本身的設定也在於探討“封建王朝”這個制度的根本性缺陷,沒有主角,也沒有完全的正派和反派。
在《大明王朝》裡是,封建和帝王制度,催動了整個劇情,窺視了每個人難以抗拒的宿命,劇情的平滑,也讓觀眾在茶餘飯後少了些趣味。
一部製作粗糙的劇能被捧到今天,也恰好說明了全員神演技,神劇的本質。
無論是過去也好,還是未來也罷。
這部《大明王朝》就跟姜文的《讓子彈飛》一樣,被注入了後現代主義和解構主義的血液,
它註定被寫進中國影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