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0月19日,新中國成立後不久,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副署長周建人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魯迅的病疑被須藤先生所耽誤》。周建人是魯迅的弟弟,他在文章裡對魯迅的死因提出質疑,矛頭直指為魯迅治病的日本醫生須藤五百三。
周建人在文章中披露,須藤五百三曾經是日本軍醫官,在日俄戰爭中出過力,因為晝夜醫治傷兵,用X光機過度頻繁,導致生殖腺受了損傷,一生不曾生育。此外,上海當時有一個侵略團體,名為日本在鄉軍人會,須藤是副會長。可以說,須藤是一個妥妥的軍國主義者。魯迅雖然與日本人民友好,但堅決反對日本侵略者的暴行,而須藤當時是侵略團體的負責人,周建人便勸魯迅不要找須藤看病了。但魯迅認為中途改變醫生不妥,因此沒有再請別的醫生。
魯迅先生是1936年10月19日病逝於上海,很多人都認為他是因肺結核復發,醫治無效而離開人世的。但是,魯迅死得很突然,10月17日上午還在寫《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午後又外出訪問友人,併到內山書店去了一趟,回來時天色已黑。魯迅去內山書店造訪老朋友內山完造,碰巧內山不在家,他還留下便籤,請他通知須藤醫生方便時去檢視一下病情。
當天傍晚回來後,周建人去看望,魯迅精神很好,還與他商量搬家的事。不料當天夜裡,魯迅氣喘復發,後經須藤注射,不但沒有見效,反而加重病情,只有兩天時間,就在19日凌晨5時20分去世了。
這位須藤醫生1918年從日軍退役後,便在上海開設醫館行醫。1930年代開始與魯迅交往。當時,魯迅的兒子周海嬰哮喘病久治不愈,別的醫生開藥控制不住。1933年3月,內山完造便推薦他的同鄉,同時也是內山書店的醫療顧問須藤給周海嬰看病,很自然地也給魯迅看病。須藤給魯迅父子看病的時間長達三年半,看病總的次數在150次以上,按說對魯迅的病情非常瞭解。
據周海嬰回憶,魯迅認識須藤的時間似乎更早,因為在1932年的《魯迅日記》裡就有寫信給須藤先生的記載。之後,魯迅還送過須藤幾本書,互相之間饋贈過禮品,請過飯,明顯超出一般病人與醫生的關係。魯迅當時肺結核的症狀已經很明顯了,據專家說,即便是一個實習醫生也能診斷出來,更不必說資深的、對病人有相當瞭解的老醫生了。然而須藤在為魯迅診治長達一年半的時間裡,始終是按慢性支氣管炎、胃病消化不良進行治療的,從來提到過魯迅的主要病症是肺結核,甚至連懷疑、診察化驗也“疏忽”了。
魯迅日夜寫作,喜歡抽菸,親友們都知道他經常咳嗽肺不好。早在日本求學時,21歲的魯迅就開始抽菸,而且抽得很厲害,一夜下來,菸頭常常插滿了菸缸。在人們熟知的魯迅作品《藤野先生》中,魯迅就對自己一邊抽菸一邊寫文章的習慣有所描述。魯迅的吸菸史長達35年,平均每天50支香菸,直到逝世那一年,才減為每天15支。
1936年開始,56歲的魯迅病情日漸加重,體重最輕時只有37公斤,親友們都十分擔心。1936年春,宋慶齡跟史沫特萊曾介紹美國肺病專家鄧肯醫生給魯迅看病。經過聽診、叩診之後,鄧肯醫生確診為肺結核病晚期,結核性肋膜炎,並提出了治療方案:“病人的肋膜裡邊積水,需要馬上抽掉,熱度就會退下來,胃口隨之就會開,東西能吃得下去,身體的抵抗力就會增加。如果現在就開始治療、休養,至少可活十年。如果不這樣做,不出半年就會死。治療方法極簡單,任何一個醫生都會做。你們商量一下,找一箇中國醫生,讓他來找我,我會告訴他治療方案,只要按照我說的做就行,無須我親自治療。”
提到是否要拍X光片時,鄧肯醫生表示:“經我檢查,與拍片子一樣。”說得十分有把握。之後,魯迅還是去了一家有拍片條件的醫院拍了一張X光胸片,證實了鄧肯醫生的診斷。魯迅還是決定讓須藤繼續看病,而須藤卻對鄧肯的診斷不置可否,直到一個多月後才承認,才開始抽積水,為時已晚。
據魯迅遺孀許廣平回憶,在給魯迅治療過程中,須藤並沒有採取積極的治療,而是注射一種激素類針劑,表面上讓病人自我感覺舒服一點,但也促進了疾病的發展蔓延。這種針劑是日本產品,國內醫生並不熟悉,因此也無從判斷。
魯迅臨終前一天,病情很是危急,呼吸急促,冷汗淋漓,十分痛苦。家人問須藤病情的發展,老醫生說:“過了今天就好了。”到了第二天凌晨,魯迅明顯已經難以支撐了,日本護士兩手左右搖晃他的胸部,力圖晃動胸中的心臟使他恢復跳動,但根本就毫無效果。而在這最後的過程中,任憑魯迅的病情如何危急,須藤始終沒有提出送醫院急救的建議。而只是讓魯迅在家裡挨著等死。
1936年10月,魯迅去世,距離鄧肯醫生的診斷正好半年。魯迅死後,須藤寫了一張治療經過、使用的藥物等等,但這份報告明顯跟事實不符,最明顯的是把診斷肋膜積水的時間提前了。這種倒填治療時間的做法,十分可疑。
許廣平回憶,須藤曾代表日本方面請魯迅去日本治療,遭到魯迅斷然拒絕,說:“日本我是不去的!”是否由此引起日本某個方面做出什麼決定呢?再聯絡到魯迅病重時,迫不及待要搬到法租界住,是否有什麼預感,因為距他逝世很近,也就無從得知了。
魯迅去世後,悲痛欲絕的許廣平與周建人等一起商議喪事的安排。許廣平派內山書店的一位職員去通知胡風。得知噩耗的馮雪峰、宋慶齡等人也趕來弔唁。經馮雪峰與許廣平、周建人、宋慶齡等人商量,決定出殯事宜由萬國殯儀館承辦,並擬定了一個9人的治喪委員會名單:蔡元培、馬相伯、宋慶齡、毛澤東、內山完造、史沫特萊、沈鈞儒、矛盾、蕭三。當時在延安的毛主席被列入了治喪委員會名單之中,但絕大多數國民黨的報紙並未刊登。
魯迅的逝世,在上海,在全中國,甚至在外國文學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為了悼念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中國共產黨的親密戰友,中共中央和蘇維埃中央政府連續發了三封電報。一封發給許廣平,一封發給南京國民政府,還有一封《告全國同胞和全世界人士書》。中共中央還要求南京政府給魯迅國葬的待遇,並付國史館列傳,廢止一切禁止言論出版自由的法令。
根據魯迅家屬及治喪委員會的意見,10月20日、21日兩天及22日上午,為各界人士弔唁、瞻仰遺容時間。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人們佩黑紗、戴白花,懷著十分沉痛的心情向魯迅做最後的告別。宋慶齡、何香凝、蘇聯駐華大使鮑格莫洛夫均來弔唁,但來弔唁最多的還是青年學生,他們是魯迅作品的忠實讀者,對魯迅先生充滿敬仰之情。
1936年的10月22日,上海的街頭,擠滿了人群。這一天他們都是因為一個人而來,那就是魯迅。這些群眾,沒有預約、也沒有收到邀請,完全是自發性地跟著魯迅先生的靈棺走了數十里的路,一直到了萬國公墓,很多人都不願離去。蔡元培主持葬禮,沈鈞儒致悼詞,宋慶齡、胡愈之等人發表了演講。為魯迅扶靈的有聶紺弩、胡風、巴金、張天翼等人。
在三鞠躬、默哀、輓歌聲中,就過會的沈鈞儒、王造時、李公僕將一面白底黑字“民族魂”的旗幟,覆蓋在棺木上,移置東首墓地,徐徐安置穴中,然後蓋上石板,覆土。頓時,萬國公墓上空響起無數人的痛哭聲和斷斷續續的《安息歌》歌聲。
魯迅先生被安葬後,上海報紙上刊登的許廣平的哀詞,表達了她對魯迅的深厚感情。許廣平寫道:“悲哀的霧團籠罩了一切,我們對你的死,有什麼話說。你曾對我說,‘我好像一隻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血’。你不曉得什麼是休息,什麼是娛樂,工作工作,死的前一天還在執筆。如今,希望我們大眾鍥而不捨,跟著你的足跡。”
不久後,周建人收到一封從交通大學寄來的信,署名為羅XX。他猜疑魯迅是被日本醫生所謀害,並要求周建人如果查無實據,要替他保守秘密,不要宣揚他的這種猜測。因為當時確實無憑無據,周建人便將這封信燒掉了。而跟魯迅交往頗深的須藤醫生,在魯迅去世後,就再也沒有遇到過了。
再到周海嬰生病,周建人曾問內山完造該找哪位醫生,內山講了一句:“海嬰的病,不要叫須藤醫生看了吧。”
解放後,周建人去上海打聽須藤的情形,發現早已不知去向,他猜測可能早已隨日本軍隊撤走無從查考了。許廣平多次東渡日本進行友好訪問,曾見到過許多舊日的老朋友,也包括曾為他們家治過病的醫生,都親切相唔各敘別後的艱難生活。但奇怪的是,與魯迅家關係非同尋常的須藤醫生,卻從來沒聽到誰來傳個話,問候幾句。日本人向來注重禮節,許廣平訪日又是媒體追蹤報道的目標,須藤竟毫不知情,什麼表示也沒有,這是不可思議的。許廣平只是間接聽說,須藤還活著,仍在行醫。
事實上,須藤在魯迅去世後仍在上海行醫,並擔任過兩屆日本民會議員,1946年才隨戰敗遣散回國的日本侵略軍回到日本,在他的家鄉岡山開設診所,1959年去世。
1984年2月22日,在魯迅逝世48年後,上海魯迅紀念館和上海市第一結核病醫院邀請本市著名肺科放射科專家、教授,參加“魯迅先生胸部X光片讀片會”。專家們研討的,是魯迅先生在1936年6月15日拍攝的胸部X光玻璃片照片。
專家們認為,魯迅先生患兩側慢性開放性結核,右側結核性胸膜炎,病情屬於中等程度。因此,肺結核病不是直接造成魯迅先生死亡的原因。從X光片上看,魯迅先生還患有慢性支氣管炎和肺氣腫,由此形成肺大泡。結合魯迅先生逝世前26小時的病情記錄:臉色蒼白,冷汗淋漓,呼吸纖弱,左側胸部下半部有高而緊張的鼓音,心臟越過右界等記錄,大家認為魯迅先生的直接致死原因,是左側肺大泡破裂,使氣體進入胸膜腔引起自發性氣胸,壓迫肺和心臟而引起死亡。
內科醫生出身的魯迅研究學者周正章撰文《魯迅死因新探》分析,魯迅在1936年3月26日給母親寫信:“至於氣喘之病,一向未有,此是第一次,將來是否不至於復發,現在尚不可知也。”魯迅56歲才第一次有這樣的氣喘,而第二次再發就成了不治之症,實屬罕見。當時,須藤的診斷是支氣管喘息症,而周正章則認為,魯迅三月份的這次很可能就是一次氣胸的發作,不過因為裂口不大,肺臟收縮後自動閉合。其實,魯迅所患的並不是不治之症,而須藤的誤診耽誤了治療,以至於到10月份再復發時,已經回天乏術了。
對於須藤的誤診,魯迅家屬和研究者們達成了基本共識,至於其中是否還有更大的陰謀,卻是無從查知了。但就像許廣平在哀詞中寫的那樣,如今,希望我們大眾鍥而不捨,跟著你的足跡。希望我們銘記魯迅先生為國人,為民族做出的貢獻,銘記魯迅精神,銘記那面“民族魂”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