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一個冬日,莫斯科的郊外凜冽寒風,天空中還夾雜著點點的雪花,一位滿頭白髮的中國老人在他的女兒攙扶下,緩緩地走進了一座公墓。
老人顫顫巍巍地來到一座墓碑前,只見上面刻著幾個工整的漢字:愛妻伊柳辛娜之墓。
他恭敬地獻上了一束鮮花,然後低著頭喃喃自語道:“伊柳辛娜,我要回中國了,只要我還能活下去,以後每年你的生日我都會來看你,安息吧!”
說完,老人已經淚流滿面。
離開時,老人仍然一步三回頭,哽咽著望著墓碑,久久不願離去。
這位老人,名叫唐有章,當時已經92歲了。
1906年,唐有章出生於湖南省攸縣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他的父母都是佃農,靠著做工省吃儉用,供著孩子們讀書。
唐有章也十分爭氣,1921年,15歲的唐有章徒步180公里到達省城長沙,考取了毛澤東的母校湖南省立第一師範。
在湖南第一師範期間,唐有章不僅積極組織學生運動,還撰寫了大量針砭時弊的革命文章,這也惹怒了當時的湖南軍閥趙恆惕。
在徐特立、李維漢、田漢等人的帶領下,唐有章樹立了共產主義信仰,思想日趨進步。
1926年,唐有章南下廣州,考入了黃埔軍校第五期,並在同年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27年12月,唐有章與葉挺、張太雷等人一起,參加了著名的廣州起義,廣州起義失敗後,唐有章出任連黨代表,奉命前往粵東與澎湃的隊伍會師。
在去司令部開會的途中,唐有章不幸遭到敵人襲擊負傷,被組織安排前往香港療養。1928年,在香港,軍委決定由葉劍英擔任組長,率領唐有章等6人前往蘇聯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簡稱“共大”)學習。
從此,唐有章的一生便與蘇聯結下了不解之緣,演繹出了數十載顛沛流離的悲歡傳奇。
1929年秋,在共大的一次支部會議上,王明公開攻擊秋收起義和廣州起義,引起了葉劍英、唐有章的強烈不滿。
唐有章在會上言辭激烈地開展了反擊,他說:“中國的革命一定要由中國的列寧來領導,不能是坐在莫斯科洋樓裡的革命家!”
王明聽後大為光火,於是將唐有章等人全都列為“託派”,結果唐有章被以託派的罪名被捕入獄,並被蘇聯當局判處流放摩爾曼斯克5年。
1930年5月,唐有章離開了春暖花開的莫斯科,被囚車押送到北冰洋之畔的摩爾曼斯克,而更為冰冷的是他的心情,他並不是為自己的命運,而是時刻為祖國的革命前途擔憂。
在勞教營裡,唐有章的任務是砍木頭、搬木頭。他每天都要和難友們一起伐木,然後將笨重的木頭搬運到貨船上。這裡常年冰天雪地,在繁重殘酷的勞動中,不少難友因為滑到被木頭砸傷了手腳,有人甚至失去了生命。
有一次,唐有章看到一個難友的腦袋被木頭砸開了花,鮮血將整個冰面染紅。
勞教營的生活也十分艱苦,每天的飲食就是黑麵包、稀飯和大麥,吃不到蔬菜,最多有幾塊鹹魚。由於維生素的缺乏,很多難友患上壞血病而死。
唐有章告訴自己,再苦再累也一定要堅持下去,只要熬過5年的刑期,他就可以再次在革命舞臺上大展身手。
1934年,唐有章由於在流放中表現出色,被提前釋放。
被釋放後,唐有章的心馬上飛回了萬里之外的祖國,渴望著為國奉獻蘇聯之所學。然而,當他以為將要新生時,更大的厄運降臨到他的頭上。
1934年12月,蘇聯開始了大清洗運動,唐有章再次受到牽連,被蘇聯當局以“反蘇、反共產國際運動”逮捕,並判處10年流放,地點是遙遠的西伯利亞馬加丹市。
馬加丹可以說是真正的苦寒之地,它位於西伯利亞東部的鄂霍次克海邊,這裡不僅人煙稀少,而且常年冰天雪地,極端惡劣的氣候,讓成千上萬的勞教犯在這裡凍死病死。
經過6000多公里的長途跋涉,唐有章被囚車從莫斯科押送到了馬加丹。一到馬加丹,唐有章就高燒不退,被送入病殘收容所治療。
在收容所,他認識了一位來自山東的中國老人,他是早幾年被流放過來的,在洗衣房裡擔任組長。
聽到唐有章的遭遇後,老人十分同情,並讓他在自己身邊工作,一起管理洗衣房。
洗衣房裡有一臺大洗衣機,但是經常出現故障,唐有章運用自己在蘇聯專家那裡學來的機械知識,對洗衣機進行了改造,結果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不久後,唐有章被調到了洗衣機廠機械工程科,擔任起了繪圖員。
唐有章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和踏實肯幹,從馬加丹市市政工程處的一名普通技術員做到了車間主任,最後還一度做到代理廠長,成為了馬加丹市的名人。
很多當地的老百姓,一談起唐有章,都會豎起大拇指:“帕夫裡克(唐有章的俄文名)了不起!”
唐有章確實對得起人們的稱讚,因為流放到馬加丹,幾乎等於判處了死刑,然而揹負刑罰的唐有章,他不僅沒有被擊垮,反而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蹟。
然而,儘管他的工作十分出色,但是在政治上他仍然擺脫不了扣在頭上的“大帽子”,在刑期結束後,他仍然被政府視為“託派”分子。
1946年,已經40歲的唐有章仍然是孤身一人。雖然在他10歲時,父母就在家鄉給他娶了一個比他大6歲的妻子,但他到長沙讀書後,妻子就下落不明瞭。
如同馬加丹的冰天雪地的曠野,唐有章的感情世界也一片荒蕪,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服刑人員,他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改進工作,並且如飢似渴地學習機械方面的知識。
一天,唐有章走進洗衣廠時,看見一個女工正手忙腳亂,顯得十分焦急。
唐有章便過去詢問:“請問出什麼問題了?”
這位女工說:“這臺洗衣機不知怎麼壞掉了,我操作了半天也沒弄好。”
唐有章仔細檢查了一遍洗衣機,然後說道:“問題不大,是溫度太低將水管凍住了。”
接著,唐有章給洗衣機換上了一根水管,就解決了女工的困難。
女工感激地說道:“非常感謝你,帕夫裡克同志。”
剎那間,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交匯到了一起,愛的火花在那一瞬間被點燃了。
第二天,唐有章上班時,這位女工主動找到他說:“帕夫裡克,你是廠裡的技術專家,能收我做徒弟嗎?”
唐有章看著女工含情的目光,心頭也不禁一熱。
接著,他點了點頭說:“可以,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工答道:“我叫伊柳辛娜。”
從此,兩人便開始了正式交往,在工作中互幫互助,感情也日益深厚。
一天,唐有章邀請伊柳辛娜共進晚餐,在暖暖的火爐邊,兩人說起了自己的人生經歷。
伊柳辛娜的人生經歷也十分曲折,她自幼父母雙亡,被人抱養後在養母家做雜工。後來,她與一個蘇聯飛行員結婚,但是丈夫死於一次空難,兩人的孩子也夭折了,於是孤身一人來到了馬加丹做起了傭人。
想起自己兩次流放的經歷,唐有章頓時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他從心底愛上了這位樸實、善良的蘇聯姑娘。
一天,伊柳辛娜因為被懷疑偷吃了糖,被主管指著鼻子大罵,她哭著離開了工廠,找到了唐有章。
受到冤屈的伊柳辛娜,哭著倒在了唐有章的懷抱說:“帕夫裡克,我愛你,我們結婚吧!”
唐有章也深愛著伊柳辛娜,但是一想到自己是有政治問題的人,便嘆氣道:“我是一個流放犯,已經流放了兩次。”
伊柳辛娜大聲說道:“不,不管你流放第三次,第四次,還是第五次......我都會永遠陪著你,馬加丹這種最艱苦的地方我們都過來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唐有章被伊柳辛娜的這番話深深打動了,他緊緊地抱住了伊柳辛娜,兩顆心就這樣永遠地連在了一起。
不久後,兩人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婚後,伊柳辛娜每天都儘自己最大的努力,為丈夫排憂解難。
每天早上,伊柳辛娜早早地起來準備好早餐,然後將西服熨平;每天傍晚,唐有章一進家門,她就會為他端上熱騰騰的飯菜;吃完晚飯後,她又為丈夫準備好紙筆,讓他安心讀書和工作。
一年之後,他們的女兒鎖伊金娜誕生了。
在伊柳辛娜無微不至的關懷下,唐有章獲得了新生,他更加勤奮努力地學習和工作。
不久後,唐有章考取了莫斯科市政通用機械學院,畢業之後回到了馬加丹市政機械聯合工廠,擔任該廠的總工藝師兼廠長。
唐有章深入改革,不僅讓這家工廠扭虧為盈,還能每年上交80萬盧布,一舉成為當地的先進企業,並受到了蘇聯政府的表彰。
由於唐有章的突出貢獻,加上歷史的轉變,他終於迎來了柳暗花明的時刻。
1956年11月12日,唐有章收到了蘇聯最高法院的平反通知書,第二年,扣在他頭上長達28年之久的“託派”帽子被摘除。
得知這一訊息後,唐有章欣喜若狂,他多麼想回到闊別多年的祖國,為新中國的建設貢獻自己的力量!
此時,唐有章已經52歲了,在蘇聯他也度過整整30年了。
1958年7月,唐有章帶著妻子和女兒,踏上了南歸的列車,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葉劍英元帥親自為他們接風洗塵,並請唐有章到他的家中做客,葉劍英一邊給唐有章斟酒夾菜,一邊激動地說道:“有章,這些年來讓你受苦了,我真過意不去!”
1958年8月,唐有章被安排到了外貿部機械裝置進出口總公司工作。
1961年,唐有章被任命為農業機械化科學研究院院長,並多次率團出國訪問,為我國的農業機械化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然而,正當唐有章滿懷熱忱地投入到祖國的現代化建設中時,命運又繼續和他開起了玩笑。
1968年4月,唐有章被誣陷為“蘇聯特務”關進了牛棚批鬥,此後又被逮捕入獄。
但是唐有章十分樂觀,因為蘇聯的經歷早已讓他笑看一切風雲變幻。在獄中,他一邊堅持鍛鍊身體,一邊閱讀《毛澤東選集》、《資本論》,努力地充實自己。
1969年,在丈夫入獄,中國舉目無親的情況下,伊柳辛娜不得不離開中國,回到蘇聯。
在離開前,伊柳辛娜寫下了一封長達6頁的信,並解下自己的金錶,託人送給唐有章。
1975年,唐有章被釋放出獄。
出獄後,當他看到了伊柳辛娜留下的那封長信和她的金錶時,不禁潸然淚下。
然而,此時的唐有章卻不知道,他摯愛的妻子伊柳辛娜,已於1974年在蘇聯悄然離世!
1978年,唐有章被徹底平反並恢復了工作,先後擔任機械工業部設計總院副院長、農機部外事局局長、農業機械部顧問等職。
1981年,唐有章再次回到莫斯科,見到了闊別20年之久的女兒鎖伊金娜。
當天,唐有章掏出了伊柳辛娜留下的那封長信,與女兒在一起共讀,女兒看完之後,忍不住倒在父親的懷裡失聲痛哭,父女倆擁抱在一起哭成了淚人。
其實,信的內容就是平常稀疏的家常話,伊柳辛娜不厭其煩地叮囑丈夫一定要注意身體,每天要吃什麼,穿什麼衣服,並回憶了兩人在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
在信的結尾,是一首俄羅斯的民謠——只有真情才能融化西伯利亞的冰雪。
2000年1月,唐有章在北京與世長辭,享年94歲。
唐有章,這位世紀老人的一生,是為了理想信念奮鬥的壯麗一生,也是命運多舛的一生,他三次入獄,還被流放極寒之地長達十多年,但是他用頑強的意志戰勝了所有的磨難,並譜寫了一曲感天動地的異國戀,成為了一段曠世傳奇。
向這位革命前輩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