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網路上有這樣一句流傳甚廣的話：魏晉南北朝，荒唐且美好。
許是覺得在那個年代，女子亦可佩劍馳騁沙場，揚名立萬，女性意識開始萌芽；或許是那一時期出門便可看到處處像女子一樣柔美的男兒，甚是養眼；又或許是在那個時候思想極度開放，人之所言所行不受世俗禮教所束縛……
若上述所講為真，那倒是不失為一個開放自由、相容幷包的時代，也算是當得起“美好”二字。
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魏晉南北朝，短短五個字，跨越了360餘年的風雨滄桑，囊括了30多個大小政權的興衰交替。
五胡亂華，人人可王，國國可滅。這是對那個時代最精闢的總結。
當你穿過史書，回溯歷史的長河之時，你會發現，無論你是高高在上的皇族中人，還是卑微如沙的普通布衣，在這裡，荒唐是真荒唐，而美好，只不過是在自我麻痺的過程中掙扎而出的一絲希望罷了。
或者說，是不甘。
因為，這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混亂的時期，也是最黑暗的時代。
01 木蘭替父從軍，基於時代的無奈選擇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
……
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
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
在中學時代，我們都曾接觸過《木蘭詩》，這首與《孔雀東南飛》並稱為樂府雙璧的敘事詩歷經一千多年的風雨滄桑，在今天的文學史上依舊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
字裡行間，一個佩劍揮戈、躍馬疆場的巾幗英雄形象生動而傳神，而我們在感慨木蘭以女子之身保家衛國的同時，往往忽略了木蘭替父從軍，除了自古流傳下來的“孝道”之外，更多的是基於時代無奈的選擇。
為何會這麼說，我們先來看看木蘭當時所處的社會背景。
在史書上，對於木蘭並無過多的記載，她的姓氏、籍貫我們都無從得知，只知道，木蘭所處的年代正是北魏太武帝年間，恰恰處在魏晉南北朝亂世之中，也是我國曆史上的第二次大分裂時期。
既是亂世，那麼戰爭便無可避免，對百姓們來說，這是劫難。
從漢末分三國到魏晉的禪讓，從八王之亂到南北朝政權的更替，400年的時間裡，無休無止的，是殺戮，是黑暗。
晉武帝司馬炎在位時曾做過人口統計，那時，全國人口大概1600多萬，其中北方漢人約1000多萬，但是在永嘉亂世之後，北方漢人僅餘300萬。
這固然有因為匈奴、鮮卑、羯、氐、羌等遊牧民族趁西晉在八王之亂時一鬨而入、建立政權，導致經濟重心開始難移、人口南遷的原因在裡面；但更多人的生命，卻是在政權交替的混戰中被無情收割，可真真是應了張養浩的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人死不能復生，但野心會在累累白骨的刺激下愈發不可壓抑，亂世多出梟雄，但凡是手裡面有點兒兵權的，誰又不想號令群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是，在冷兵器時代，沒有極限單兵，一場戰爭的輸贏，除了天時地利人和、將帥的軍事謀略等因素外，最關鍵的還是兵力的多寡。
《木蘭詩》中所說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從這之中我們就可窺見徵兵的頻繁與緊迫，徵兵的條件也不再僅限於青壯年。
試問，木蘭身為女子，她就不想刺繡閨中，對鏡貼花黃嗎？她就不想尋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圖個安定嗎？
她想，可是，她別無選擇。
那個亂世註定了世家子弟可養尊處優，醉生夢死在溫柔鄉之中，而木蘭這樣的普通人卻只能認命，不遠萬里奔赴戰場，陣前搏命。
02 藥與酒，向死而生的風流美學
亂世之中，最主要的哲學問題大概就是活著，以及如何活著。如果真要說美好，那大抵是那些存於今世的不朽詩篇的功勞。
魯迅先生曾說：魏晉時期，可以說是一個“文學的自覺時代”。怎麼樣的境界才能算得上是文學自覺，那應該是為藝術而藝術，所以我們才能在那些流傳至今的文選中窺得一絲“蓬萊文章建安骨”的遺風。
但是，單說這一時期的文學是為藝術而藝術的存在，有些片面了。常言道，國家不幸詩家幸。越是國破山河碎，文壇綻放的光芒就越是璀璨，藝術之所以能觸動心靈，振聾發聵，那必定是引起了眾生的共鳴。
何來共鳴？自然是先不平才鳴，進而共情。而這，就不得不先從魏晉時期盛行的藥酒文化說起了，以及與藥酒不可分割的名士。
名士們所服之藥，並非是溫補養生之藥，而是汲汲於長生的“五石散”，即主要由石鐘乳、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紫石英五種藥材組成，單看這藥名，就知道五石散並非是什麼良藥。
可在當時，服散的好處似乎很多，讓人醉生夢死於山林之間，不知今夕何夕。而且，在“嗑藥祖師”何宴的帶領下，五石散就如同清末的鴉片一樣，在上層人士的眼中炙手可熱，服散也成了身份的一種象徵。
此外，服散之後，人體最顯著的變化就是膚色發白，而服藥者又多為男子，也因此，人們重新定義了男子的美。
在魏晉之前，男子之美或是威猛果敢，或是風度翩翩；但是在魏晉之後，這一傳統審美被打破，男性的美，更多流於膚淺，即膚如凝脂、唇賽點朱，一詞以概括，就是“陰柔”，所以，魏晉多出美男。
之前說了，“五石散”性毒，因而服用之後不可避免會有副作用，最常表現為全身發熱，之後發冷，對於關乎性命之事，服藥的人也總結出了一套應對的方法，即發冷後洗冷水澡，吃冷食，但是，酒卻不必冷吃，因此，飲酒之風也隨之盛行。
喝酒好啊，既可以緩解服藥帶來的不適，還能為自己的生命上一重保險。怎麼說呢，也與名士所處的社會環境息息相關。
就拿阮籍來說吧，作為竹林七賢的代表人物，阮籍的名聲自然流傳甚廣，在太平盛世，名聲是個好東西，可在亂世之中，文人最怕的反而是出名。
阮籍聲名遠揚，所以被想要篡位的司馬氏盯上了，司馬懿想和他結親，這對阮籍來說可就太難了！直接拒絕，不好，萬一哪天就身首異處了；可若是答應了，那就是上了司馬氏的賊船，想要脫身談何容易？
所以，醉酒成了最好的推托之詞，面對司馬氏的招攬，阮籍只好一醉，且長達兩個月，司馬氏只得無功而返。
因此，服藥飲酒潮流的掀起，與其說是對天性的解放，倒不如說是對當時常年戰亂以及掌權者從心所欲的黑暗統治的另一種反抗，以服藥來追求長生，求得解脫。
可身在亂世，卻想超然於外，不得不說，理想很豐滿。
魏晉名士縱情山林，表面上看是脫俗了，可實際上呢？
嵇康夠放蕩不羈了吧，可他在教育兒子之時卻說做人要小心，大到為官之道，小到宴飲之禮，無一不是按照舊時流傳下來的思維定式。
阮籍也是，兒子提出想要加入竹林七賢之中飲酒，阮籍以“吾家已有阿咸”為由拒絕。
所以，看似名士放浪形骸，不甘被禮教所束縛，可他們又恰恰是禮教最忠實的擁護者。
曹操為何殺孔融，司馬懿又為何殺嵇康，阮籍為何窮途之哭，劉伶為何以天為被，一醉三年？
因為不管是曹操，還是司馬懿，都屬於得位不正，孔融不忿，發聲了，所以喪命，嵇康亦是如此。反向思考，倘若名士們真的超脫世外，這天下之主是誰，又是以怎樣的方式坐到那個位子，他們不會如此關心。
所以藥酒之風流，看似釋放人性，實則也是對亂世之中黑暗統治的不平之聲，是在死寂之中求得生存的極致追求。
03 民不聊生，晉惠帝：何不食肉糜？
在這一亂世，威脅百姓們生命的，不只有人禍，還有不可控制的天災。
晉惠帝在位之時，曾遇天災。連年饑荒，百姓們食不果腹，以挖草根、啃樹皮充飢，可饒是如此，中原大地依舊是餓殍遍野，民不聊生。
晉惠帝聽說後卻道：百姓們無粟米充飢，何不食肉糜？這話放到今天那是妥妥的凡爾賽文學沒跑了，可我們設身而處，若是那個挖草根充飢的人是我們自己呢？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除了饑荒之外，還有令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建安二十二年，大疫肆虐中原，在醫療條件完備的今天，我們尚不能保證將疫情完全根除，更遑論生產條件落後的古代。
慘烈到什麼程度呢？文獻記載：“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舉族而喪……”
而建安七子中的徐幹、王粲、陳琳、劉楨、應瑒五人皆是死於此次大疫，名士們尚不能保全，那麼普通百姓呢？
想要美好，那必須擁有一項好的投胎技術，託生到門閥世家之中。
為什麼不是在皇族呢？一字以蔽之：亂。
八王之亂、五胡亂華、永嘉之亂、侯景之亂……皇權不斷更替，改朝換代如同家常便飯，權力之爭，沒有成王敗寇，只有你死我活。
北朝成漢、前秦、後秦、西秦、前燕、前涼、後梁、胡夏、翟巍……前後20多個政權你方唱罷我登場，鬧哄哄亂成了一鍋粥。
南朝也沒好到哪兒去，169年的時間裡，宋、齊、梁、陳在取代別人的時候自己也被取而代之。
所以，即便是託生到皇族，就真的高枕無憂了嗎？恰恰相反。
代晉自立的宋武帝劉裕，身後7個兒子，40多個孫子，70多個曾孫，在帝王之家，也算得上是枝繁葉茂了，可還不是在一次次的內鬥中逐漸凋零，被蕭齊所滅。
但無論皇位如何更迭，在這裡，巍然不動的，是世家大族。
以琅琊王氏為例，西晉滅亡後，司馬睿在王氏的支援下，在建康建立了東晉政權。因此，在晉元帝繼位時，曾拉著王導與他一同坐在高位之上，接受百官膜拜，“王與馬共天下”由此而來。
琅琊王氏也成了皇族聯姻的首選，這種情況即便是在混亂的南北朝也未曾改變。
南朝劉宋孝武帝的皇后王憲嫄、宋明帝皇后王貞風；南朝蕭齊文安皇后王寶明（系文惠太子蕭長懋之妃，其子蕭昭業即位後尊為皇太后）、齊廢帝海陵王皇后王韶明、齊和帝皇后王蕣華；南朝蕭梁簡文帝皇后王靈賓、梁敬帝皇后王氏；西梁宣靜皇后王氏；南朝陳廢帝皇后王少姬，皆是出自於琅琊王氏。
大族之勢，可見一斑。
但是沒有門閥保護的普通人呢？不好意思，你的歸宿要麼是相對和平的南方；要麼便是和木蘭一樣，征戰沙場，一不小心就會成為上位者坐上龍椅的炮灰。
幸運了，或許還能躲得過天災，抗得過饑荒，挺得過瘟疫；還能在沙場上屢立戰功，以武入仕。
但是，深究歷史，這樣的人，又有多少呢？誰又能保證自己在那個亂世之中就是例外呢？不過都是被慾望所裹挾的工具罷了。
需要的時候，你是衝鋒陷陣的卒；不需要時，你就是以草充飢的民。
04 結語
黑暗會孕育光明，然而，黑暗本身並無光明，混亂的魏晉南北朝便是如此。
在這裡，倫理秩序被無視，道德法度被肆意踐踏，你想要美好，就須得先過了荒唐這一遭。
但是，長達369年的亂世，是那麼好翻篇的嗎？
沒有親身經歷，何談荒唐且美好？
資料來源：
《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與酒之關係》——魯迅
《名士風流：竹林七賢》——金開誠
《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宗白華
《魏晉南北朝災害研究》——王亞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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