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楚第一次弭兵之盟很不穩定,兩國長達半個世紀所累積的仇怨,是沒辦法在短期內只靠一紙文書化解的。晉、楚雙方在形勢不利於自己時,都希望靠著暫時的休戰而得以調整,因而它只是一個短暫停,是為更激烈的一輪爭霸所作的預備,只要形勢好轉,就會把盟約拋在腦後,展開新的鬥爭。
周簡王八年(公元前578年),晉敗秦於麻隧,暫時解除了側背威脅,又聯吳使楚有後顧之憂,戰略上已處於優勢。從軍事上看,晉國應趁機進一步打擊楚國。
麻隧之戰的次年,即周簡王九年(公元前577年),鄭國攻許,許國被迫割地求和。許是楚國的附庸國,作為報復,楚共王於次年起兵攻鄭,進至暴隧(今河南原陽西南)。接著又伐衛,進至首止(今河南睢縣東南)。當晉國正在商議是否出兵援鄭之際,楚卻由於鄭派遣大夫子罕(公子喜)率軍從後路襲擊楚,攻取了新石(今河南葉縣境),而自行撤軍,因此晉、楚未發生戰爭。同年,楚共王同意許靈公的要求,派公子申把許國遷到葉城(今河南葉縣南),許從此成為楚國附庸,其舊地為鄭國所有。
就在這一年,宋共公亡故,宋國內部的親晉派與親楚派發生爭鬥。親楚派失敗,繼而勾連楚國,慫恿其攻宋。此時晉國由於下宮之難(見本章第六節《聯吳制楚》)趙氏族滅,郤氏勢力大增,郤錡(郤克子)將上軍,郤犨(郤克堂弟)將新軍,郤至(郤錡堂弟)為新軍佐,佔據晉國八卿中的三席,諸卿皆懼。三郤驕橫,擅殺大夫伯宗和欒弗忌,伯宗的兒子伯州犁遂逃亡到楚國。
楚大司馬子反認為,郤氏專橫跋扈,諸卿矛盾尖銳,晉國必將發生內亂,楚國可趁機進圖中原。同年冬,即周簡王十年(公元前576年)十一月,吳王壽夢與晉、齊、魯、衛、宋、鄭、邾會盟於鍾離(今安徽鳳陽鍾離城故址)。這是吳國第一次參與中原諸侯的會盟。晉厲公認為晉、吳聯盟鞏固,可以南北策應,夾擊楚國。晉、楚針鋒相對,劍拔弩張,戰爭有一觸即發之勢。
楚伐鄭被迫撤軍,楚共王見來硬的不行,便改為來軟的。周簡王十一年(公元前575年)春,楚共王率軍進駐北部邊邑武城(今河南南陽北),作出攻鄭之勢,同時派出公子成前去鄭國,以汝陰之田(今河南郟縣、葉縣間)誘其叛晉從楚。這一招相當奏效,在楚國的恩威並施之下,鄭成公派自己的叔叔子駟(公子騑)前往武城與楚國結盟。同年夏,叛晉不久的鄭成公依仗楚國勢力,遣子罕進攻晉的盟國宋,進逼宋都商丘(今河南商丘南)。宋平公命大夫將鉏(chú)、樂懼領兵西進迎擊鄭軍。宋軍初戰告捷,但隨即在汋(què)陵(今河南寧陵南)中伏,全軍覆沒,將鉏、樂懼雙雙被俘。
鄭國的行為直接違背了上一年諸侯達成的盟約,晉國自然不能坐視不管。晉厲公排除了士燮先撫諸卿不睦之內憂而後圖外的主張,作出伐鄭救宋,若楚北上援鄭則與之決戰的部署。鄭國攻宋的同月,即周簡王十一年(公元前575年)四月戊寅(十二日),晉厲公留下軍佐荀罃守國內,以欒書領中軍、士燮為副,郤錡領上軍、荀偃(荀庚子)為副,韓厥領下軍,郤犨領新軍、郤至為副,親率四軍大舉伐鄭,並遣使聯絡齊、魯、衛諸國會於鄢陵(今河南鄢陵北),聯合作戰。為防鄭軍阻擊,晉厲公令盟國衛國先期派兵進入鳴雁(河南杞縣北),威脅鄭軍側背,使其不敢冒然北進,以保障晉軍順利渡過黃河。
鄭國聞晉軍大出,向楚國求救。楚共王遂親統三軍,並會同蠻軍,北上援鄭。以司馬子反將中軍,令尹子重將左軍、右尹子辛(公子壬夫,子反弟)將右軍,楚王則率左、右二廣親兵戎車居中軍。楚軍由申邑(今河南南陽北)出方城(始自今河南葉縣西南,沿東南迄泌陽東北的防禦城牆)急速北進,與鄭成公所率鄭軍會合,企圖在齊、魯、衛三國軍隊抵達鄢陵之前,以優勢兵力一舉擊潰晉軍。
這樣,以爭鄭為導火索,引發了晉楚爭霸戰爭中,繼城濮之戰、邲之戰後,兩國第三次主力會戰——鄢陵之戰。
同年五月,晉軍安全渡過黃河。聽說楚軍即將到達,中軍副將士燮力主退兵,認為內憂與外患,“必偏而後可(只有偏重於一面)。偏而在外(偏失的一面在外部),猶可救也,(若)疾自中(國內)起,是難(那就難於應付了)。盍(何不)姑(且)釋(放開)荊(楚)與鄭以為外患乎””(《國語•晉語•範文子論外患與內憂》),再次表示留楚為外患以警內憂的主張,遭到中軍元帥欒書的拒絕。
六月,晉、楚大軍在鄢陵相遇。晉軍內部就戰與和的問題,又一次發生爭論。士燮第三次強調,“不有外患,必有內憂”,認為不應與楚開釁,並表示此“戰若不勝,則晉國之福也;戰若勝……其產將害大(將會發生變亂危及大臣)”(《國語•晉語•範文子論勝楚必有內憂》)。下軍副將郤至反駁道:當年晉、秦韓原之戰,晉惠公被俘;箕之戰,先軫戰死;晉、楚邲之戰,荀林父又潰不成軍,這些都是晉國的恥辱,“今我闢(避)楚,又益(增加)恥也”(《左傳•成公十六年》)。欒書為爭論做了最終裁定,表示:“今我任晉國之政……雖有後患,非吾所知也。”(《國語•晉語•範文子論勝楚必有內憂》)意思是說,現在我主持晉國的大政,不能再躲避楚國來加重恥辱,即使有後患,我也顧不得那麼遠了。
甲午晦(二十九日,六月終),楚軍不顧兵忌晦日作戰,利用晨霧掩護,直壓晉軍營前佈陣,企圖出敵不意,先機擊破晉軍。
晉軍由於營前有泥沼,加之楚軍壓迫營前,兵車無法出營列陣,處境不利。中軍元帥欒書認為:“楚師輕窕(佻),固壘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擊之,必獲勝焉。”(《左傳•成公十六年》)主張先避其鋒芒,固營堅守,待諸侯軍到達,以優勢兵力轉取攻勢,趁楚軍後退而擊破之。
下軍副將郤至則認為,楚軍有諸多不利因素,應當出擊迎戰。他指出:
其二卿(子反與子重)相惡;王卒以舊(楚王的親兵都是貴族子弟);鄭陳(陣)而不併不整(鄭軍軍容不整);蠻軍而不陳(沒有布成陣勢);陳不違晦(古人認為月末這天是晦日,不宜用兵);在陳而加囂(楚兵在陣中很吵鬧)。合而加囂。各顧其後,莫有鬥心,舊不必良,以犯天忌,我必克之【《左傳•成公十六年》】。
郤至認為,楚軍將帥不和;楚王親兵戰鬥力不強;鄭軍軍容不整;蠻軍沒有佈陣,雜亂無章;楚軍紀律鬆懈,彼此喧囂;各軍合成大陣後,互相觀望後顧,沒有戰鬥意志。因而力主不待諸侯援軍到達而速決取勝。
晉厲公考慮到固守待援尚需時日,而戰場情勢難以逆料,因而放棄了欒書的意見,決定乘楚軍之隙迅速展開決戰,遂命令晉軍填井平灶擴大空間,在大營內就地列陣,這樣既能擺脫不能出營佈陣的困境,又能隱蔽晉軍的部署調整。
當晉軍正在營內佈陣時,楚共王在晉亡臣大(tài)宰伯州犁的陪同下,登巢車(樓車)觀察晉營動靜。以此同時,晉厲公也在楚國舊臣苗賁皇(楚國令尹鬥椒之子)的陪同下,登高臺觀察楚軍的陣勢。苗賁皇熟悉楚軍內情,向晉厲公建議:
楚之良(精兵),在其中軍王卒而已。請分良以擊其左右,而三軍萃(集中)於王卒,必大敗之【《左傳•成公十六年》】。
他針對楚軍精銳集於中軍,建議分晉中軍主力以加強兩翼,先擊破楚左、右軍,然後合力圍殲楚中軍。
晉厲公採納了苗賁皇的建議,將中軍分為三部:以其一部引誘楚中軍王卒;另一部及上軍擊楚左軍,餘下一部與下軍、新軍擊楚右軍及鄭軍、蠻軍。擊破楚軍左、右兩翼後,再合四軍之力將楚中軍聚而殲之。
部署既定,晉軍繞營前泥沼兩側展開進攻。果然,楚共王望見晉厲公所在中軍兵力薄弱,即率中軍王卒戎車進攻,企圖先擊破晉中軍。欒書、士燮率公族親兵護衛厲公,奮力死戰。
混戰中,晉公族大夫魏錡一箭射傷楚共王的眼睛。楚王召右廣車右養由基,交給他兩支箭,命他射殺魏錡。“養一箭”百步穿楊,例不虛發,一箭正中魏錡脖頸,將其射殺,攜餘下一箭向楚王覆命。
楚王受傷,楚軍軍心動搖,銳氣大減,晉軍攻勢復熾。兩軍激戰自晨至暮,楚軍右翼之蠻軍首先動搖,向西退卻。旋即楚右軍及鄭軍在晉軍猛攻下力不能支,紛紛後退。楚中軍和左軍受到影響,也被迫向後退卻。楚共王以王卒據潁水(淮河支流)北岸,收容敗軍退過潁水。楚左軍在令尹子重指揮下,邊退邊戰,鼓勇不止,至夜才停止戰鬥。
雙方激戰整日,楚軍雖然受挫,但主力還在,楚共王決定次日再戰。子反派軍吏視察傷員,補充步卒與車兵,修繕甲械,陳列車馬,準備雞鳴而食,投入戰鬥。晉厲公也派苗賁皇通告全軍,“蒐乘補卒(檢查戰車,補充士卒),秣馬利兵,修陳固列(修治營壘,堅固陣列),蓐(rù)食申禱(飽餐一頓,作戰前禱告),明日復戰”(《左傳•成公十六年》),並故意放縱楚軍俘虜,讓他們逃回楚營,報告晉軍加緊備戰,準備次日決勝的決心,以瓦解楚軍軍心。
楚共王得知晉軍已有準備,立即召大司馬子反商議應敵對策。但子反當晚醉酒,呼之不應,扶之不起,無法入見。楚共王見此,自料再戰也很難取勝,若吳國乘其隙偷襲楚國,則更有社稷之危,遂趁夜率全軍南撤。次日晨,齊國上卿國佐、高無咎率齊軍趕到鄢陵。
楚軍退後,子反知道因自己酒醉誤事,心中羞愧不已。楚王怕子反想不開,便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遣使安慰子反,說過去的令尹子玉因為先王不在軍中,所以城濮兵敗後自殺謝罪。現在我親自領兵,你只是副將,如有失誤,也都是我的過失。子反聽後,心裡更覺惶恐。
子重與子反平日不和,利用這件事大做文章,他派人傳話給子反說:“初隕師徒者(當初讓軍隊覆沒的那個人),而亦聞之矣(他的下場你也聽說過)!盍圖之(你難道不應該有個交待)?”暗示子反也應自殺謝罪。子反回覆道:“側(子反,名側)亡君師,(豈)敢忘其死。”(《左傳•成公十六年》)於是就自殺了。楚共王派使者去勸阻,但沒來得及【《史記•卷四十•楚世家》載,子反醉酒,“王怒,射殺子反,遂罷兵歸”。此從《左傳》】。
鄢陵之戰,是楚國在不利的戰略形勢下進行的。楚國與晉國作西門之會,背棄秦國,讓晉國有了擊破秦國的機會,當秦國一蹶不振,已失去對晉國側背威脅的能力,楚卻又背西門之盟,與晉國爭奪鄭、宋,因而引起鄢陵之戰,在戰略上是非常不明智的。
鄢陵之戰,子反著眼於不待齊、魯等諸侯軍隊到來,先擊破晉軍,因而迫近晉營列陣,使晉軍處於被動,戰役指導有可取之處。但晉軍如採用欒書“固壘而待之”的穩妥策略,待諸侯之師到達,在兵力優勢的情況下再轉取攻勢,楚國仍沒有勝利的可能,若晉軍待楚軍“退而擊之”,可能楚國失敗會更大。因此楚共王藉口子反醉酒連夜退軍,非常明智,如若次日再戰,齊軍到達,楚軍兵力居於劣勢,勝利顯然無望,損失必然大增。從戰略全域性看,自然以保持中軍與左軍不敗而退,國力不受大的損失較為有利。否則國力大大削弱,吳國乘其後,處境就更加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