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的籠統說法,讓大多數的國人進入了兩個美好而荒誕的誤區:1.城堡是西方獨有的,中國沒有城堡;2.中國的960萬平方公里土地,都是充話費般“自古以來”的。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一片肥沃的土地不可能沒有主人,遼闊的東亞也不可能只孕育一個民族。事實上,東亞不僅不是漢族獨有的,遙遠的秦漢時代它還有著大大小小數十個主人。
我們都說“東夷”、“西羌”、“南蠻”、“北胡”,但這只是我們漢人的叫法。單單在甘肅、青海、西藏一帶的高原、谷地裡,就生活著先零羌、燒當羌、參狼羌、卑禾羌、白馬羌、犛牛羌等無數個族群。他們風俗各異、文明程度各不相同,許多連繫統的文字都沒有產生。
一些是有名字的,一些連名字都沒有,只是圖騰崇拜白馬、犛牛,我們的祖先就跑過去問:“你好、你好,你願不願意內遷種田”?結果羌人不僅不願意種田,還動手打了我們。我們的祖先一看是羌人,圖騰信仰白馬、犛牛,跑回去就是:“白馬羌、犛牛羌打人了”!然後漢、白馬羌、犛牛羌戰爭就此爆發……
羌人
這種關乎族群命運的碰撞,我們可以稱之為種族戰爭;種族戰爭中的獲勝者,可以獲得更大的生存空間;而失敗者將會沒落、甚至滅亡。
漢武帝打匈奴,為什麼打得漢朝一度甚至接近亡國,而李世民打突厥就不會?這是因為漢武帝打的是種族戰爭,他是要把匈奴人徹底趕走,不讓他們在草原上放羊了;而李世民搶的是大汗之位,他是一拳下去、讓突厥人叫自己大哥。
漢匈之戰打了整整130年,從劉邦建國打到漢元帝,陳湯“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跑到中亞抓單于。這是因為他們就沒打算給匈奴留活路,而李世民打突厥,抓到可汗是讓人家在長安跳個舞,認自己當最大的天可汗。
兩者的區別,就像是對面有一群古惑仔,他們沒事老喜歡就欺負老實人。結果一個叫“漢”的老實人爆發了,逮住古惑仔就是一頓打,一頓打不要緊他還追著打,追著的的目的還是要打死你。那你說人家古惑仔能不跑啊,能不和你拼命啊!戰爭能不曠日持久嗎?
而那個叫“唐”的老實人就不一樣了,他是先打你一頓,再讓你叫大哥、他自己當老大。他再帶著一群叫自己哥的古惑仔,去打另外一群古惑仔。本質上古惑仔都還好好的,他們有毛病和“唐”拼命啊?當然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叫哥,所以就好打得多啊!
這麼一看,李世民的做法是不是比漢武帝更優越?其實不然,老天是公平的,你投機取巧得越多,根基也就越不牢固。你很快就把一圈人都打得叫哥了,就意味著你這些小弟捱得打少,實力儲存完好。你強壯時他們怕你,可你一旦虛弱,他們就都還想當你哥呢!所以安史之亂後,唐朝弱了吐蕃、回紇、南詔、党項、沙陀,統統都不聽話了、爭相當大哥。
安史之亂後唐朝複雜的局面
就好像“亞歷山大東征”,你用十年就從地中海一路打到中亞,大家都叫你世界征服者。但神速征服的另一面,是你狼吞虎嚥不細嚼,一人早逝所有小弟就都不厚道得笑了,咱這才有幾個馬其頓人?嘿嘿,哥幾個都反了吧!然後綿延數千裡的帝國,就像沙雕的宮殿一般,頃刻間土崩瓦解。
而漢武帝的征服是什麼?是在擴大漢族生存空間!派衛青打跑河南之地的匈奴,是為了建朔方郡移民漢人;派霍去病打通河西走廊,現在甘肅還遍地是漢人;南征西南夷就更不用說了,夜郎國故土今何在?漢人梯田阡陌處!
為了延伸漢人的生存地:向北、向西擴充套件,一個河南地、一個河西走廊,我們和匈奴人打了130年;向南擴充套件,我們平南越、敗夜郎、收復西南夷;向西南擴充套件,我們和羌人打了近百年,燒當羌倒了我們打先零羌,先零羌倒了我們再打白馬羌,一直打到無人敢打;向東擴充套件,我們一度在塞外設立漢三郡;最後我們進入西域,開創絲綢之路,給西方的羅馬留下了千年幻想“東方遍地黃金夢”……
漢代絲綢之路
所以我們的基本盤叫做“漢地十八省”;我們的民族叫做“漢族”;夸人勇武就叫“男子漢”;兩漢400年而亡,人們都說“國恆以弱滅,獨漢因強亡”!這句話兩層意思,第一層漢朝是因窮兵黷武、兵鋒過盛而亡,第二層是漢朝到了亡國的時候,都依然很強盛。
這兩層都對!君不見,漢末三國兵亂世,鮮卑、烏桓如蒼狗。魏武揚鞭出塞外,蹋頓頭顱張遼手。山越山深林不見,陸遜點兵笑開顏。數南蠻、數南蠻,南蠻七擒又七縱,武侯袖手孟獲走!
漢朝雖因動輒百年的漢匈之戰、漢羌之戰內耗而亡,但漢末三國柔順的鮮卑、烏桓、南蠻、山越,也充分說明了兩漢400年的大戰,奠定了漢人在漢地的絕對力量優勢。
而這種優勢是如何奠定的?尚武!只有在對抗中進步,在進步中繁衍,才能使一個民族成為主體,才能讓我們長期擁有東亞最適合農耕的土地。而這種對抗、尚武的精神,在甘肅省雷臺漢墓出土的綠釉陶樓院,一座典型的東漢塢堡莊園中展示得淋漓盡致:
東漢塢堡模型出土文物
中部高達5層的閣樓,遍佈著瞭望、射箭口;四方的圍牆內側,還有一層圍牆;大門的兩側是射箭孔,圍牆之上塔樓林立;且用棧道聯通,可以互相支援;彼此四方一體,塔樓居高臨下,無有不能擊之者,這就是東漢河西走廊上漢人賴以生存的利器民居!
城堡一詞,英文為castle,意為歐洲中世紀領主為了保護領地而修建的私人武裝建築。作用是在頻發的鬥爭中,保護自己領地內的民眾,這與我們的塢堡有什麼不同?塢者,城之小也,就是比城池小很多;堡者,築壁以御外敵;兩者並無不同,都是為了在頻發的鬥爭中保護自身的防禦性建築。
所以,castle與塢堡是同一種事物,只是東西方環境不同、建築材料、風格存在差異。但中國是有城堡、或者說塢堡的,而且在兩漢、南北朝廣泛存在:
就以我們熟知的人物來說,曹操的“虎痴”許褚,原本是譙郡人氏。當時汝南鬧黃巾賊,許褚召集宗族數千人,修建塢堡抵禦黃巾。葛陂黃巾萬人來犯,塢堡內箭羽耗盡、糧食匱乏,許褚以石頭擊黃巾。而後商量用耕牛換糧食,黃巾交出糧食後,許褚以手拉牛尾拖行上百米,嚇得黃巾軍四散潰逃,這就是經典的塢堡武裝作戰。
塢堡常常以宗族為依託,進行集體防禦,塢堡主由眾人推舉。對內要能服眾,對外要勇武、善戰,面對外敵整個宗族,老少婦孺皆是戰力。平時在外耕地,外敵來犯則退回塢堡,全民皆兵、人人尚武,這就是漢族能夠傳承千年不絕的物質載體與精神核心。
整個兩漢、魏晉、南北朝,塢堡的身影無處不在。西北的河西走廊上,漢人用塢堡防禦胡人;羌人;魏晉時期,戰爭頻發、許褚等人進塢堡求存;五胡亂華後,祖逖北伐中流擊楫,北上目睹河南盡是遍地塢堡;南北朝時,無論氐族的苻堅、北周的鮮卑,後來的“五姓七望”博陵崔氏、范陽盧氏都在林立的塢堡中傳承得好好的。
精神上以宗族為核心的人人尚武,物質上的遍地修塢堡,既是兩漢漢人能在河西走廊定居的保障,也是五胡亂華漢人能夠安然傳承的必要依靠。秦始皇統一度量衡,奠定了形式上的統一;兩漢400年,130年的漢匈戰爭、近百年的漢羌戰爭,完成了漢地十八省的實際控制;人人尚武兼具塢堡,讓我們從魏晉戰亂,到五胡亂華再到風雲南北朝,有驚無險地度過300年大分裂期;最終隋唐再度大一統,將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觀念注入了人們的靈魂深處。
永遠尚武、永遠充滿活力;在對抗中壯大、在壯大後傳承;沒有自古以來的幸運,只有歷代先祖枕戈待旦的堅持;這才是真正的漢族,也是我們至今擁有東亞最好土地的原因。
黑格爾說中國沒有歷史,只有無限的迴圈;但任何群體都是需要對手的,沒有對手的族群是寂寞的;沒有目標、而又迷茫、彷徨的人是很難持續進步的。根據現有的考古學發現,中華文明遠比我們想象的年輕,三千年前的商朝是我們青銅器文明的起源。
蘇美爾人、古埃及人、古巴比倫人都比我們年長,我們的四面擴散起源於周的分封,我們的文明內涵傳承於春秋、戰國“百家爭鳴”。但我們實現了彎道超車,秦漢早早進入大一統;隋唐萬國來朝,漢地十八省穩如磐石;我們窮則退守漢地,達則進軍西域。
我們比所有的文明古國年輕,又比所有的現有文明年長。站在先祖後發制人的功績薄上,我們一度沒有了對手,所以隋唐之後我們拆掉了北方所有的塢堡,進入了歌舞承平的大一統時代。沒有頻發的爭鬥,也就沒有了時時刻刻的憂患,沒有了充滿活力的緊張與進步。
如此迷茫、彷徨千百年後,遍觀華夏大地、竟再無塢堡蹤影。只有福建與兩廣,殘存著些明清時代的土樓與碉樓,用途竟也不再是抵擋外敵。福建用來防山賊、流寇,兩廣用來做宗族鬥毆。如此憂患意識盡失,千年間沉浸在大一統的歡聲笑語中不思進取,焉能不被強敵所辱?
福建土樓
來了,來了,我們的對手來了!城堡意味著對抗的需要,塢堡也意味著對抗的需要;塢堡早早消失,而城堡巍然屹立;這就是危機與憂患,安逸與沒落的現實寫照。曾經後發制人的我們,也被遙遠的對手後來者居上了,而我們能做的就是比他們更好奇、更有活力,更會後發制人。
熟悉瞭解我們的民族發展史,我們才會懂得沒有那麼多理所當然的“自古以來”,那是我們祖先篳路藍縷的結果。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遲早會在美夢中跌下神壇。我們需要對手,需要正視對手;需要正視自己,需要正視這個世界的發展規律;我們要學會好奇,學會年輕;學會探索,學會永遠愛好並發現這個世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