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媽生我的時候,是在天冷得像老巫婆的奶頭一樣的三月桃花雪的春天。因為我個頭壯碩,我媽“吭哧坑哧”生了好久好久,整整出了三斤五兩汗才生下了我。別人家的娃娃都是呱呱墜地,只有我是咚咚砸地。我媽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嘴這麼大將來一定很能吃!”沒想到,她一語成讖,如今,我已經在出落成一個路上不小心長成了一個無所胃拒的水缸。
在我媽的審美觀裡,只有擁有像林黛玉或者賈寶玉那樣大笑的時候才好看。
這雖然讓我有點小傷心,但起碼讓我確定了一件事——我真是我媽親生的兒子,而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隨隨便便生下的孩子,跟你們各位都不一樣。
二
稍微大一點後,每次我一耍無賴,我媽還是會說“再哭把你嘴巴縫起來!”坐在地上屁股一崴一崴正打算撒潑的我一聽 ,兩條腿兒立馬就不動彈了,像個被人卸了電池的電動玩具,連眼看要撲簌撲簌掉下的淚花兒也硬生生給憋在了眼眶,只是耷拉著嘴角,巴巴地看著我媽。慢慢地,這句話就成了我媽制服我的大法寶。
我媽講話香噴噴,特有意思,心情好的時候,她就喜歡隨手“捏”個謎語來逗逗我,有時是“四角方方薄又輕,我講八卦你來聽,雖然沒有當面說,仔仔細細出分明”,有時又是“棒敲雙腳下,狗叫有人家,天亮不算亮,雞叫是天亮。”小時候還沒像現在這麼智慧逼人才高八斗,經常想一整天都不知道是啥,可我媽偏不告訴我,她就喜歡看我纏著她上躥下跳抓心撓肺的猴兒樣,只有在晚上我還吵著嚷著不肯睡的時候,她才會告訴我謎底是信和瞎子呀。
可能遺傳了媽媽,我十個月的時候就會說話了,還能口齒清楚無比麻利地跟你吵架哩。那時候我的頭髮開始像春天裡蹭蹭往外冒的蓬鬆的野草,我媽懶得給我剪,就買了朵大紅色的花給我紮了一個像沖天辮的小啾啾,讓我頭頂大紅花一個人在席子上爬來爬去,可能是因為無聊,我很喜歡去扯那個小啾啾,嘴裡還不停叫“多多咩,多多咩”,越叫越順口,後來我就一直稱小辮子為“多多咩”,我爸我媽居然也跟著我這樣喊,從來不糾正我。
我媽基本不會對我發火,記憶中只有一次。那時候我剛上小學,有一天放學,我忘記給小書包拉上拉鍊,一路蹦噠蹦噠腳不著地跳著回家,回到家書包裡的小本子啊鉛筆啊都給抖光光了,可我完全不知道,放下書包就去玩兒了。第二天早上去上學的時候,才發現書包是空的,我媽當時蹭地一下火就上來了,“我問你啊,你的魂都上哪兒去啦!”我本來還是懵懵的,被她這麼一吼,愣了五秒鐘之後,天崩地裂,長城傾倒,七歲的我“哇”地一聲哭倒在地上,哭得視死如歸蕩氣迴腸,我媽回憶說“像要把她推到斷頭臺上一樣,委屈得呦。”後來,還是我媽拉著我去路上找了好幾遍又去問了一些跟我同路回家的小朋友,但也只找回了幾支鉛筆和兩三本小本子。經過那次教訓之後,我也並沒有變得成熟穩重膽大心細。
三
我做事拖沓猶豫,迷迷糊糊,自以為是,浮誇虛榮。當著面,我媽總愛說我哪兒哪兒都不好,怎麼怎麼不爭氣。一轉身,就跟別人誇我好,誇我是她兜裡的寶。你要跟別人誇自家孩子,只要說會讀書,漂亮,掙大錢,別人的眼裡就會冒出羨慕無比的光亮。可別人還是不知道真的好在哪裡。我媽從來都羅列不上我的優點,她只迷糊地知道我的好,她不知道怎麼用什麼樣的詞語來形容,她只會一臉幸福地喃喃“都好都好。”
初中畢業的時候,我順利被保送到了我們那兒最好的重點高中,那是所有家長都巴巴地想要把自家孩子往裡塞的地方。那個暑假,媽媽臉上都是我從未見過的神色,活靈活現的得意洋洋,像個了不起的老小孩,跟佈列松名作裡那個捧著酒瓶子回家的孩子一模一樣。過去了那麼多年,記憶中許多往事的場景都已虛弱,但那時媽媽臉上的表情卻依然鮮活。
後來,我在一本書上讀到史鐵生說自己寫作只是為了讓媽媽驕傲,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我不要為中華的崛起而努力了,這輩子,我只要為媽媽能永遠有這樣的表情而牛逼。
高三因為讀文理綜合實驗班,每天都要在兵荒馬亂的晚自習趕著雪花片兒一樣落下來的試卷。為了能讓我輕鬆一些。一日三頓加夜宵變著花樣給我做各種好吃的,那年的媽媽不是媽媽,是一個稱職的母豬飼養員,而我,一個曾經九十斤的瘦子,活活長出了十幾斤肉。
其實我的高三並沒有過得特別辛苦或是壓抑,但媽媽還是覺得很心疼,晚上我一超過十二點還在趕作業,她就會說別做別做啦,咱又不考清華北大,咱們睡覺!有時候她還會感嘆“要是能把我的時間給你就好了,這樣你就能多睡幾個小時。”
也曾聽過很多人說愛你愛你呀,想把好吃的分一大半給你,想把大把大把的鈔票塞你手裡,想把萬貫家財統統送你。可是從來沒有人說過,想把自己的時間都給你,只為了能讓你好好睡個懶覺。
四
小時候別人問我,你覺得媽媽好還是爸爸好呀,只要是只有媽媽在爸爸不在的時候,我都會非常狗腿地說“媽媽媽媽!”然後跑過去像一隻小毛狗一樣鑽進媽媽的懷裡,東蹭西蹭。我媽每次都會一邊說“走開走開。”一邊摟住我。
我記不清這樣的對話有多少次,但每次我都會把把頭一昂,下巴抬得高高的,眼裡眉間寫滿了篤定,語氣比革命烈士還要斬釘截鐵。
小時候啊,我們就是會相信不小心吞下去的西瓜籽會在肚子裡發芽長出大西瓜,就像會相信自己能永遠永遠待在爸爸媽媽的身邊一樣。
長大後才知道,我們跟爸爸媽媽就像是乘坐同一輛車的乘客,他們早早上車,在車上迎接我,陪我走一段長長的旅程,然後他們先到站下車,目送我獨自一人繼續接下來的旅程。
跟爸媽的分別到來得比想象中早得多,二十歲的時候我就去了北京讀大學,很少回家。慢慢地,很少電話,很少記掛。
有一次晚上走在回寢室的路上,看到有同學在朋友圈曬一碗青菜冬筍湯年糕。一下子就想起了讀高中那會,下了晚自習,總是很著急回家,一路踩著北方又冷又幹的空氣,哐哐地把冰涼的月光甩在身後。一推開門,媽媽在煮夜宵,明晃晃的一大鍋子冬筍湯年糕,那時的冬筍好像格外鮮,筋絡分明,爽口無比,好像全天下的鮮味都鋪天蓋地灑在了你的舌頭上;那時的年糕好像特別糯,吸飽了冬筍的味道,裹著溫醇的熱氣輕輕往喉頭滑去;那時的媽媽好像也份外溫柔,躲在霧氣的後面,慢慢攪動著大勺兒不停地往我往我碗裡添湯。我只顧埋頭咕嚕咕嚕,連湯都不捨得剩下一滴,只恨自己沒多生幾個胃。
這樣想著,我好像已經聞到了漫天遍野的香味,可一轉念,冰冷的寢室並沒有人在等我吃飯,桌上也沒有冬筍湯年糕,只有上星期買的泡麵。路上吹過一陣嗖嗖的北風,樹葉沙沙響,好像都在說“回家,回家”。不禁鼻頭一酸,心中暗想,我要回家,馬上回家。當你真正想回家的時候,你腳下的每條路都通向家門。
那天我連夜買了最後一班的車票。到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多了,媽媽來車站接我,一邊嗔怪我怎麼這麼晚回來,一邊給我圍上圍巾帶我回家。我們走在凌晨無人的回家路上,我只記得,那天的月亮特別大,是蜜糖色的月亮。
五
我寫過很多很多人,抒發過很多很多情感。但一直都不知道怎麼來回憶我的媽媽,過份熾熱的表達,讓我覺得彆扭,覺得尷尬。面對至親,就像面對心底最最私密的自己。很多時刻,我都是隻是默默轉過身去,長吁一口氣。
我的青春期是膽子跟著身子一起發育的青春期。在荷爾蒙的催化下,脾氣更是呈指數爆炸的態勢。每天熱戰冷戰交疊不休,跺腳大哭掀桌甩門常有。從小就伶牙俐齒,說起氣話來自然也分外驍勇,句句都能戳在媽媽心窩子上。有時冷戰,我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賭氣不吃飯,然後媽媽就會自動敗下陣來。現在想想,自虐的方式,永遠只能傷害到真正愛你的人吧。
因為過去了很久,每次大吵小吵的原因已經記不清了,但還那些破碎的不堪場景卻依然橫陳在記憶裡。
記得有一次,我大概是說了很過份很過份的話,媽媽受了氣,晚上偷偷躲在被窩裡哭,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媽媽哭,哭得皺皺巴巴軟沓沓,我一下子就慌了,完全不知道怎麼辦了,覺得自己像個囂張鼓脹的熱氣球,突然被猛地戳破,只能任由重力拉著不停往下墜。我覺得眼淚水快要把我的媽媽溶解了,我想要安慰媽媽,卻怎麼都開不了口。平日裡那麼牙尖嘴厲的一個人在此刻突然失語,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沒用的人。
那天晚上我整夜沒有睡著。第二天一早,我輕手輕腳地起床,自己做了早餐,然後去上學。
其實成長並不是一件歷時漫長的大事,它總是悄悄靠近,突然發生,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刻。當你意識到的時候,你已經是個大人了。
我的青春期就這樣結束了。在那個夜晚之後。
六
我媽媽特別怕癢,她說怕癢的人都重感情,像我這種不怕癢的呀都是薄情鬼。我很喜歡動不動撓她一下,然後自己咯咯咯笑得比她還歡。
我已經記不得媽媽當時是怎麼跟我說起的了,我只記得那天夜色比樓下擁抱的樹影還濃重,有鹼鹼的空氣,還有橡皮味的風,溼溼地吹過。媽媽躺在鋪在陽臺的席子上,我坐在她旁邊,手裡拿著一根嘀嗒嘀嗒化水的棒冰,怎麼也吃不完。
這是從小到大我最難過的一個夜晚。現在,我一想到,是因為我,那些漂亮的無袖,漂亮的背心,媽媽都穿不了,我還會很難過。那些可都是很漂亮的背心啊。
七
其實我不是什麼細膩柔軟的人,這樣子的抒情,我也只敢寫在她看不到地方。記得小學的時候,老師在母親節佈置了回家跟媽媽說我愛你的作業。那天我們坐在桌上吃晚飯,是軟塌塌胖嘟嘟滑溜溜的麵條。因為緊張,我一直低頭喝湯,咕嚕呼嚕。一碗麵都見底了,我才吱唔“媽媽,我愛”。“趕緊吃飯,吃完寫作業。”我還沒說完,我媽就打斷了我。
我如蒙大赦,趕緊起身回房間。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真正愛的人,我們恰恰是說不出愛的。或許是因為,不知道的東西才需要說出來吧。
我的媽媽,她不指望我變得多麼堅強偉大了不起,因為這些都不招人疼,做這樣的人太辛苦。她只希望我變成一個幸運又柔弱的人,不需要去面對世俗的險惡,安穩生活,努力長胖,庸俗而快活。
在所有人都期待我變成拯救世界的超人的時候,我的媽媽,只希望我當一個三餐吃飽的普通人。
八
我的媽媽,沒能給我很多智慧很多財富很多美貌。但她給了我全部的愛。被媽媽好好愛過的孩子才會像是被太陽好好曬過的麥田,暖哄哄甜滋滋,知道怎樣溫柔地去愛人,知道怎樣無畏傷害,昂首闊步,不卑不亢。
在愛裡長大的人,才會永遠相信愛。
我們這一生,有的是讓你無端發笑的人,有的是讓你迷亂盪漾的人,有的是讓你痛哭失聲的人。可是,我們這一生,只有一個媽媽。
你愛過很多很多人,他們都是天上的星星,而媽媽,卻是天上的月亮,是獨一無二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