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硯莊，從前也叫“汪家大屋”。但我出世時，在硯莊我們汪姓人家只剩下四戶，而我的祖輩只有一位小祖叔了，他和我爺爺是堂弟兄，按照桐城人的習慣，我們都親切地喊他“小爹爹”，又因他家住在我的老家屋後不遠，我們家又特別地叫他“屋後小爹爹”。
小爹爹身材魁梧、滿面紅光，簡直就是關公關雲長在世，只是隨身攜帶的不是大刀，而是扁擔或鋤頭。即使是已經六七十歲的老人，幹起活來不亞於二三十歲的年輕小夥子，無論是挑擔子還是犁田耕地。當然，那時他家五口人，他是主勞力，其中的無奈和辛酸也不是我們晚輩所能想象得到的。
小爹爹、小奶奶都非常好客。我們莊子裡的小孩子們，都特別喜歡在他家玩耍，一年四季都是。春節期間，別人家大多是大人們圍在一起打撲克牌，而他家桌子周圍往往圍著一大群孩子。小爹爹、小奶奶又是泡茶、又是拿瓜子、花生、蠶豆、切糖，忙得不亦樂乎。孩子們越是吵鬧，他們老兩口越是高興，好像他們是幼兒園的老師似的。老兩口的小兒子比我還小，又是老兩口的老么，自然的疼愛有加，是不是他們把對兒子的感情又輻射到我們這幫孩子身上了呢？我想。
但實際上，小爹爹和小奶奶身上都還有自然的童趣。比如，他們家為什麼特別喜歡小孩子去玩，以至於有時候鬧得沸反盈天。又比如，小爹爹過年時，客廳的幾面牆壁上都要張貼熱鬧的年畫。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年，小爹爹家張貼的是《紅巖》，他老人家逢人就說蒲志高是個大叛徒，說的時候一臉的天真無邪。無論如何，小爹爹他們最喜歡孩子，孩子們也最喜歡他。小爹爹喜歡講故事，但太多了，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他也一定知道我們老汪家的許多往事，但他都無聲無息地給帶走了。
還記得小爹爹家的小姑子出嫁時，我父親代表孃家把她送到了在高家旗杆的婆家，而我則是跟著挑著擔子送嫁妝，來回的路線我到今天還大致清晰，那是四十四年以前的事了。那天晚上我和父親就住在了高家旗杆，第二天早上，我還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孔城河和對岸的藻青山，這個印象一直到現在都還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我的那位小姑爺每到硯莊，都要到我家拜訪，他和我父親有說不完的話。
我家在硯莊被鄉親們視為書香門第，每年春節前夕，帶著紅紙到我家請我寫春聯的人絡繹不絕。唯獨小爹爹家的春聯是要請我上門服務的，一者小爹爹、小奶奶喜歡看我專門為他們寫春聯的感覺，二者他們老兩口還要正式地留我在他家吃頓午飯。於今我想，我爺爺在世時，可能也在小爹爹家享受了同樣的待遇。
小爹爹即使後來年老了少做農活，也常常挑著擔子上孔城街，或到處趕集，比如遠在二十幾裡之外的麒麟橋集市，和近在幾里地的姚崗集市，他幾乎是每場必去的，至於買了什麼或賣了什麼他是從不介意的。他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一天不動，就覺得很不自在。
小爹爹身體很好，一輩子幾乎沒有生過病，但年老時卻生了一場病，從此就一病不起。
小爹爹的兒子我喊“小老爺”，為人憨厚，兩口子都待人真誠，這是他們的家風。小老爺的夫人我們喊“小媽媽”。小媽媽雖然比我媽小三十幾歲，但她倆就像姊妹一樣的格外親熱。因為我後來客居他鄉，對家中的情況瞭解甚少，但她們之間只要一說話，甚至不說話，我都能感到那種不一般的情義。我每次回老家時，小媽媽都誠懇地對我說“大哥哥來我家吃頓飯吧”。
小爹爹的小孫女、我的小堂妹汪珍與我最有緣份，兩人同是農曆六月十五日天上月亮圓的時候那天生日，但她比我小27歲，這是我近來才知道的事情。小堂妹出生時，小爹爹小奶奶都已經過世了。她也和我媽最親，她喊我媽“大媽媽”，她家那時候窮，父母又都忙著農活，無暇照料她，她就經常在我家玩，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一來往往一整天，吃住都在我家，從來不用客套。她說，她沒有奶奶，感覺我媽媽就像她親奶奶一樣。她又說，她最喜歡聽我媽講故事，跟我媽學猜謎語。和她一起的，還有同村吳家的四閨女“小四子”，也是父母忙，照顧不了她，也經常呆在我家。堂妹說，那時候每當春天油菜花盛開的時候，她們小孩子們就在我家老屋的土牆上掏蜜蜂，因為那時全村莊都是水泥牆了，只有我家還是土牆，給小蜜蜂們留下了最後一塊樂園，直到老屋前幾年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倒塌。
後來堂妹堂弟三人都上學了，也是讓我弟弟給補習功課，我弟弟是中學教師。我媽媽說，誰家的孩子都可以不管，就是不能不管堂妹堂弟她們三人。甚至，就連他們做功課用的草稿紙都是我弟弟給解決的。
每年大年初一，堂妹堂弟姊妹三人都要給我媽拜年，直到我媽跟我們長期生活在濟南，這種習慣才中斷了。春節期間拜年，不僅是一種禮節，更是鄉親們表達樸素感情的一種方式。
我媽去世，小堂妹自然很是傷痛。如今她出嫁在外，但每次回老家，都要到我老家門前去逛一逛，可惜現在看到的已經不是從前的老屋了。我只有發幾張老屋的照片給她予以慰藉。但我知道，小堂妹那是在想我媽媽呢！今年的清明節小堂妹還跟我弟弟一起去岱鰲山給我老孃掃了墓，這讓因疫情不能回家的我萬分感動！看著她和我弟弟在我媽媽墓前的照片，我一時熱淚盈眶！
世事無常，過往的一切只能留下美好的回憶，但近來小堂妹跟我常常透過微信保持著聯絡，這足以讓我感到寬慰。我相信真情總會得到真情的回報，於是，我應該感謝現在都已經到了天堂的我的小爹爹小奶奶，還有我的父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