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2月23日,元宵節剛過兩天,周星馳自導自演的《喜劇之王》在香港上映。電影中有這麼一幕,周星馳躺在床上,手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閱讀。這部電影也是絕大部分80、90後第一次對龍套演員這個職業產生大概印象的啟蒙作品。
進入千禧年後,國內影視行業開始大步發展,創造了大批就業崗位。7月6日,央視財經微博指出橫店群演註冊人數超10萬,並有8000人長期在橫店生活。
橫店群眾演員並非是第一次鑽進人們的視野之中,但是少有人透過群演們日常的細枝末節,來研究他們的日常支出與生活成本,只有柴米油鹽和房租水電才是更加真實的人生。在群眾演員這個“非一般職業”的外表籠罩下,他們究竟在過什麼樣的生活呢?
演員的自我修養
學會裝屍體,是龍套演員的基礎技能。裝屍體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裡說,蔣文華只需要趁著日頭正好,閉上眼,安安分分在地上躺個幾分鐘,只需要注意千萬別睡著。往大里說,蔣文華可能躺屍在硌屁股的石頭上、發臭的泥坑裡或是某個樹樁上,也許需要大冬天穿薄衫、三伏天穿軍大衣。總之,穿好衣服,找到要躺屍的位置,然後安安分分躺下,等收到可以動的指令,那才可以動一動。
2019年夏季,蔣文華接到了一份古裝戲的工作,在這部戲裡,他需要飾演一位古代士兵,一套盔甲看上去威風凜凜,就是有點太熱了。根據劇情,蔣文華需要搏鬥一番,挨一刀做出個嗝屁的樣子,然後躺在地上裝屍體。橫店烈日炎炎,大太陽把蔣文華的盔甲曬得發燙,汗液飛速流逝,在盔甲裡聚成一個小水坑,然後順著縫隙流了出去。
蔣文華中暑了。
中暑的感覺不太好受,頭暈眼花、四肢乏力,腦袋裡像是有十萬掛鞭炮在爆炸轟鳴。來橫店前幫朋友做過奶茶、洗過車、送過外賣的記憶,混合著來橫店後當群演跑龍套的經歷,思緒攪成一團漿糊。蔣文華在醫院裡花了三四百,第二天發起了高燒。而他拍攝的這場戲,也只賺到了144元,相當於倒貼了不少。
不過年輕人,身體好。自2018年蔣文華到橫店以來,平時一些小傷小病,創可貼和膠囊藥丸完全可以應對。像這種意外的醫療支出並不多,他的絕大部分時間還是被拍戲佔據。
《大宋宮詞》是蔣文華入行拍的第一部戲,在這部被豆瓣評分3.8分的電視劇裡,蔣文華的主要角色是大宋老百姓,穿著一身粗布麻衣在仿古建築的拍戲現場走來走去。之後他還客串了禁軍的角色,料想沒人注意到一個龍套臉會在螢幕上出現兩次。這趟活幹完,蔣文華拿到了135元。
135元,是新人龍套能拿到的日工資,也是大部分龍套員工的日工資。在群眾演員這一行,想要加錢,只能靠力氣和運氣。“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就是這麼個道理。
7月4日,凌晨四點,蔣文華來到了橫漂大酒店門前。橫漂大酒店是橫店群演們的集合地點,此時已經有幾個群演到來,幾個人挑了個有燈光的位置,坐在便攜摺疊椅上玩著手機。等時間到了,幾個人到了另外一個酒店,化妝人員開始上妝。說是上妝,其實主要是負責髮型的修飾,面部基本不施妝容,沒有人會注意一個群演的長相。
蔣文華今天要扮演的是一個仙俠武裝劇中的門派弟子,髮型也沒有什麼特定的說法,看起來就是一個髮髻加披肩長髮,當然這些頭髮都是道具,蓋在頭上,感覺頭皮都是溼的。
這場戲拍的是外景,地點在臺州市仙居縣附近的一個小樹林裡。幾輛卡車把道具都拉了過來,粉絲們也逐漸聚集,大批鮮花、奶茶、印著idol全身照的展架就堆在劇組附近。不過這些和蔣文華沒什麼關係,他開啟盒飯開始乾飯,接下來的戲,他要裝作一個被伏擊而亡的門派弟子,在36度的高溫中躺屍,地面上爬行的大螞蟻和百足蟲,有時候會順著袖口領口鑽進去,趁拍戲的間隙,他才能把它們都抖出來。
蔣文華可能也沒想到,這場戲會拍16個小時,等回到家裡的時候已將近晚上十點。這一天,他到手218元,其中含有躺屍抹血高溫補貼30元。如果不是裝屍體給身體畫上了傷口鮮血妝的話,今天賺的錢可能還不到200。
“最辛苦的戲,能賺200多點,可能要花掉二十幾個小時。”蔣文華說,“最高一天能賺300左右。”但這種300的戲顯然很稀少,且工作量很大,往往拍完之後渾身乏力,歇息一天才能緩過來。群演們不可能31天每天都拍戲,減去休息時間,每個月也就能掙個兩三千,這也是蔣文華的常態。
他亮出了自己之前的工資條,整個四月份,他一共拍了15場戲,最低到手50,最高到手247,一個月共入手2385元。自在橫店拍戲以來,他的高光時刻是一個月賺了4300元左右。現在他的夢想是有朝一日月入5000。
焦慮的橫店女孩
蔣文華有正在交往的女朋友,綽號叫朱老師。朱老師也是一個群演,可以說,二人在橫店相遇相識相愛,也是因為拍戲而結緣。
有時候運氣好兩個人能去同一個劇組,蔣文華和朱老師曾經拍過一場舊上海的戲,朱老師負責站在道具船上向下招手、蔣文華則站在船下回應,如此一幕,二人本色出演。只是可惜那天天氣悶熱,剛下完雨,地上還有水坑,兩個人穿著棉大衣,鞋子也是劇組提供的棉靴。鞋帽衣褲像是被盤的包了漿,有種刺鼻的味道。渾身流出的汗水也散發出這種味道,讓二人有點出戲。
橫店是最公平的,卻又是最不公平的。
公平之處在於,只要是群眾演員,只要幹得是同一類事,那麼無論是男是女,拿到的錢都是一樣的。然而事實上,各類劇本對於女性群演的數量需求要遠遠少於男性。抗日神劇的戰爭場面不必多說,近年火熱的仙俠歷史劇也會涉及到戰鬥場景,也可以說,凡是需要調動大規模群演的劇集,男性群演的性別比例要遠遠高於女性。
“女群演和男群演賺得差得多了,女群演一個月能賺個1000-2000,運氣差賺個幾百。”
從時薪上講,同級別男女群演的薪酬是一樣的,性別不會影響勞動所得報酬的多少。但現實是,女群演勞動機會缺失,究其原因還是出自於劇本,而絕大多數橫店拍攝的影視劇本都是資本推動的——說白了,市場上最容易賺錢的劇本,往往不需要太多女性群演參演。這是一個十分複雜的行業內問題。
今年四月份,蔣文華和朱老師兩個人沒戲可拍,蔣文華還好一點,朱老師10天只拍到了一場戲。她有點著急,約了閨蜜一起出門找了一個做小手工的活,坐在小桌子前折騰一天,賺了46元。
橫漂的漂字,便是印證在這種難以謀生的現狀上,每個群演都像是無根浮萍,說不準哪天連飯都吃不起。之後有段時間,即便朱老師接到了戲,她還是會在收工之後做點小手工,彎腰低頭三個小時,換來6元。
這也是無奈之舉,在橫店,一個群眾演員很難找到其他兼職。疫情時期,一大票橫店群演兼職送起了外賣,整個橫店的外賣員數量幾近飽和。而其他的工作,無論是餐廳服務員或者是工廠工人,往往都是長時間的正職。這就導致一個問題——如果選擇了其他工作,為什麼還要來橫店呢?
蔣文華平時有空也會幫著做手工,正因如此,才能體會到女友的操勞。好在之後有許多新戲開機,朱老師迴歸老本行,一門心思紮在了拍戲上。有一次運氣比較好,被導演選中當女一號的替身,拍戲的時候一些不露臉的特殊情況就得朱老師上場,這種“明星待遇”換來的是本次工資上調50元。
給主角當替身並不意味著“跑龍套的”從此就入了導演們的法眼,在戲裡講兩句臺詞差不多也是多加50元,這和裝屍體、化濃妝、高溫紅包差不多是一個性質。群演們真正想要漲工資,最佳途徑還是去面試特約演員。
和群演相比,特約演員通常在戲裡會講些臺詞、多一點鏡頭,因此對演技的要求比較高,自然工資也會提升不少。小特約演員日收入500—1200元,臺詞少、露臉少;中特約演員日收入1500—5000元,大特約演員甚至可以日入萬元。
蔣文華在5月份面試過一次特約演員,他領到的題目是扮演一個賣西瓜的小商販,因為沒人買西瓜而賭氣砸了西瓜自己吃。排了一個小時的隊後,蔣文華終於進了面試現場,無實物表演還沒有超過五秒鐘就被副導演喊停,原因是“演技不夠,新來的(群演)下次努力。”
自2018至2021,蔣文華已經在橫店度過三年,拿過橫店演員工會優秀群演證書,一個三年橫漂群演面試特約都會如此,可想而知大部分沒有機會接受演技訓練的群演們的結局。
和群演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娛樂圈的頂流。2016年前,片酬在影視成本中佔比極高,一個高咖位的明星的片酬往往以千萬起步。當時吳亦凡報價片酬1.2億,周迅出演《如懿傳》拿到了9500萬。2017年明星限薪令後,演員片酬被要求控制在製作成本的40%範圍內。但2021年,“鄭爽日賺208萬,一部戲賺1.6億”登上熱搜,再次讓人注意到高薪的演員們。
相比之下,群演的薪資調動還是在2020年,橫店影視城演員工會在9月釋出公告,稱將試行把群眾演員原100元10小時的收費標準改為120元10小時,即時薪上漲2元。2元和一爽,如是鴻溝一道,劃分出了兩個世界。
群演新財路
在周星馳電影《喜劇之王》裡,有一段劇情是主角尹天仇當群演時,頂著導演的打罵也要爭辯龍套扮演死人時不應該直接挨一下就倒地上了。這段劇情取材於周星馳的真實經歷。在周星馳在83版射鵰裡當群眾演員的時候,他確實和當時的導演爭論過這個問題,他說群演應該擋一下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因為雜魚角色心裡並不想死。導演讓周星馳滾蛋。
一個真正的群演看周星馳的《喜劇之王》很少能笑得出來,因為主角的身上總有他們自己的影子。無論是拍戲現場的渺小,還是生活的困苦,一點都沒變。
蔣文華在橫店租了一間房子,房子有20多平米,裡面包含了臥室、廚房、衛生間、客廳。這樣的一套房子,在橫店群演圈裡稱得上是豪華配置。好房子有高價位,他每月需要交700元的房租。如果不是他和女友二人住一起,他也不會選這套房子來租。
這個價格稱得上是奢侈,在橫店,有很多群演選擇住青旅或者和別人合租,最低只需要200元左右就能住一個小單間,如果不想委屈自己,最高也能住個1000元左右的“豪華別墅”。不過很少有群演會住價格過千的房子,因為他們的工資都不一定會過千。
在橫店,有無數房東在等著把房子租出去,租房中介在橫店沒有什麼職業前景。找一件房子很容易,但找間高性價比的房子,也是一門技術。
“水費是直接交給物業,三塊錢一噸,電費則是房東付,一塊錢(一度電)。”蔣文華說,“其他群演電費都是一塊三到一塊五。”一月個下來,兩個人的水電費一共一百多點,還算能接受。
當然,加起來800多的房租水電可能連北京通州5平米的單間都租不到,但對蔣文華和朱老師來說依舊是個不小的負擔。蔣文華為了開拓財路,搞了一個副業——當影片博主,搞網路直播。
1968年,波普藝術家安迪·沃霍爾提出過一條著名的15分鐘定律:在未來,每個人都能在15分鐘以內成為世界名人。這句話在網際網路時代可以繼續擴充:每個世界名流都可以在15分鐘以內銷聲匿跡。網際網路是無情的,而且陰晴不定,無人知曉誰會被捧上神壇,而誰又被摔到谷底。
蔣文華做的這個決定,對他來說是一種冒險。能不能走紅、賺錢,就和能不能接到戲一樣,都是看天吃飯。為了拍影片更清晰,他在2019年,花了6799元買了一部Iphone 11,這是他來橫店最大的一筆支出。
他拍的內容就是自己的生活,片場領盒飯、通宵夜戲、和其他群演閒聊,這些看似普通的場景,對於絕大多數在螢幕外觀察他們的人來說,是一種沉浸式全新體驗。前兩個月,由於內容新奇有趣,蔣文華的粉絲漲到了近4000人,影片總播放量達到了120萬,這個資料稱得上是新人影片博主的佼佼者。不過和光鮮的資料相比,890元的總收入就顯得有點寒磣。其實換個角度想,拍兩個月影片,能換來一個月的房租水電,這樣也不錯。
在蔣文華的影片裡,經常有人吐槽他和女朋友點外賣,其實蔣文華點外賣的次數並不算多。在吃飯上,一切以劇組的盒飯優先。沒有接到戲,或者拍戲時間段趕不到飯點,蔣文華就會自己做飯。
“她有點懶,”蔣文華偷偷吐槽。他承包了做飯這件事,做的飯也就是普通的家常菜,如果沒戲拍,他或者朱老師就會去菜市場買菜,白菜、土豆等比較普遍的蔬菜以及一些肉丟到鍋裡翻炒一下,再煮點米飯,一頓便宜又實惠的飯菜就做好了。
有時候拍完戲太晚了,菜市場早就關了門,或者是拍完戲太累了不想動,蔣文華和女友就會點一頓外賣。在橫店兩個人吃一次外賣大約25元左右,有點小貴。偶爾兩人會下館子,但只有餞別、生日等特殊情況才會去。
如果實在太窮,吃不起飯,那也可以去附近的大智禪寺蹭一頓免費的齋飯。寺裡的齋飯通常是一份米飯,然後配幾勺不同的素菜,最後舀一晚湯。在大智禪寺吃齋飯的人也不少,能排一條小隊伍,人們在這裡保留了最具素質的一面,井井有條地排隊,對這種來之不易的飯菜十分感恩。這裡是無戲可接分文無收群演們尊嚴的最後底線。佛堂之內,眾生平等,有飯可吃。
真實橫漂賬單
在橫店,群演們有時候要清晨四點集合,有時候要通宵拍夜戲,有時候拍完戲,第二天直接埋頭大睡,起床的時候已經到了下午。作息不規律,在臉上就能看出來,朱老師的臉上會起很多痘痘,她說再起四顆就能組成北斗七星了。
不是每個人都能在橫店堅持過這樣的日子,蔣文華有很多群演朋友,因為接不到戲,賺不到錢,都慢慢離開橫店,進廠打工。進廠打工和當群演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不用為第二天擔憂。群演在接不到戲時的那種焦慮感,和都市白領裸辭後找不到工作的感覺一樣。
蔣文華沒有記賬的習慣,不過他的生活本就簡單。如果非要按月來記賬的話,便可以得到以下的資料:
收入:
蔣文華:
拍戲:1500-4000
影片&直播:500
朱老師:
拍戲:1000-2000
支出:
房租:700
水電:100
吃飯(外賣、堂食、自己做飯):500-700
通勤(劇組接送):0
醫療(少有傷病):0
其他(理髮、購物等):0-500
可以很直觀的看出一些資料有區間限制,這些區間會互相影響。假設蔣文華一個月只能賺2000,那麼吃飯和其他支出就只能向下壓縮。反之亦然。透過以上大致收支,你也可以大致瞭解在橫店謀生的群演現狀。“(其他群演)基本上(收支)差不多。”蔣文華說。
每個月兩人能攢下的錢不多,也因為這樣,談起買房,26歲的蔣文華只能佛系,“這房價太貴了,暫時沒有計劃。”不過二人離談婚論嫁應該不太遠了,去年1月,他帶了女朋友回了浙江衢州的老家,見了父母,過了年。
圖 | 2020年1月底,蔣文華帶女友回老家,兩個人在包餃子
在村子裡,群演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即便他見過富大龍、吃過趙麗穎給劇組買的雪糕、和袁冰妍擦肩而過,村子裡沒人在乎這個。
群演不是什麼光鮮亮麗的工作,用蔣文華的原話來說,“就是一份普通工作”。不過還是有很多人不願意放棄成名夢,渴望變成下一個王寶強。在片場裡,他們會用盡一切辦法向上爬。
2021年1月,《十三邀》裡,許知遠對話王寶強時客串了王寶強新電影裡的一個龍套,在片場裡,有一個群演兄弟可能是看到了許知遠和王寶強關係近,便想方設法和許知遠說話,在這期影片裡十分搶鏡。這就是一個想復刻王寶強成功的人。不過結果顯而易見,幾個月過去了,人們已經忘記了他。
蔣文華沒那麼累的時候,腦子裡也會胡思亂想,有時候他也會幻想“賺大錢”、“當大明星”,這樣的想法太不現實,維持數秒就會消失。除了對現實的短暫迷茫和對未來的些許焦慮,他很難忘記,因為對橫店好奇而來旅遊和參觀的那一天。那天之後,他開始了新的人生。
— END —
撰文 | 張大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