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部話題影片來了,也是一部註定充滿爭議的影片。
是的,就是保羅·範霍文的新片《聖母》。
就在最近,這部《聖母》終於上線流媒體了,號稱是今年戛納最大的遺珠,也絕對是無數影迷的年度期待之一。
相比於其爭議的題材和表現形式,目前豆瓣居然保持著8.0分(與之相對應的是,IMDb只有6.7分)。當然,這也再次證明了範霍文講故事的高超能力。
在觀看《聖母》之前,也許我們會首先聯想到導演82歲的高齡。
這是否會讓觀眾放低期待於那些曾出現在《本能》《豔舞女郎》《她》等前作中一貫的挑釁、狂暴和邪性。
但看完電影后你一定會感概,範霍文居然還是走在我們前面,如出一轍地做著那個挑釁一切,最讓人“不適”的創作者。
電影《聖母》改編自一部嚴謹的學術著作。
原作者朱迪斯.布朗,根據自己找到的13世紀教會審判的史料,寫成了一本學術著作——《不軌之舉——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一位修女》。
而審判的主角,就是西方宗教史上第一個記錄在案的女同性戀者。
也就是說,電影《聖母》的故事是完全真實的,甚至在讀過這本措辭縝密、優雅雄辯的論著後,你會發現,史實比電影更讓人細思極恐。
由於原始文獻僅僅是一堆殘片考據、模糊筆錄,它的主觀性和模糊性留下了巨大的發揮空間。
範霍文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成功改編了這部學術著作。
當一經看到“修女”“女同”等字眼,所謂審判就會被想當然地指向一次宗教對人慾的單向討伐。
加上保羅.範霍文的名字,那無非就是天雷勾地火的情慾。
但一切遠不止這麼簡單。
其實,整部電影的線索和結構都相當簡潔。
在13世紀的義大利小鎮上,少女伯納黛特幼年就被父親送進修道院,成為“上帝之妻”——一名修女。
而自23歲那年開始,她的修道之路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在一次教會表演中,伯納黛特產生了幻象,看到了耶穌的召喚。
第二件事是貧苦少女巴爾託洛梅婭被修道院收留,來到了她的身邊。
在中世紀文藝復興高舉人文主義大旗,宣揚著個性解放時,市民的日常生活卻依舊浸潤在無孔不入的宗教神學之中。
只有理解了這個背景,才能進一步理解電影中人物的行為邏輯。
當時的教會有這樣一種機制存在,他們將某些聲稱自己能見到上帝或天使的信徒稱作“夢幻者”,而這些被選中的人就是上帝與人間的中介。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憑一面之詞成為“夢幻者”,還需透過教會的審查。比如檢查具體的“聖痕”(傷疤),幻象的內容等等,還有修道院同僚的證詞。
那些未透過審查的信徒,就會一落千丈,被認為是受到魔鬼欺騙的“迷狂”,而“夢幻者”自然平步青雲。
現在我們聽來也許離譜,但在13世紀,甚至有大量的神學家用詳細的論著,來區分“迷狂”與“夢幻”,從軀幹反應到詳細的生理特徵,堪比診斷書。
(貝尼尼的雕塑《聖特蕾莎的狂喜》就描繪了特蕾莎修女的“幻象”體驗)
而和伯納黛特對年輕修女梅婭的好奇與情慾一同高漲的,就是接二連三的耶穌“天啟”。
她一面輾轉於和梅婭的情愛,一面在遍體鱗傷的“聖痕”顯現後,被大家擁護為“夢幻者”,最終推翻老院長掌權了整個修道院。
故事到這兒的走向其實也就不難猜了。
所謂的審判,既是教會對“夢幻者”身份的審查,也是由於心懷不軌的同僚為了篡權,告發了伯納黛特和梅婭的情事。
二重治罪相輔相成,不知道哪一個更優先。
作為一個深諳型別片創作的導演,範霍文在兩個小時的片長中,用絕佳的視聽,高潮迭起,將複雜的文字和跌宕的情節粘合,不給人一絲喘息的機會。
它完美地符合了一個寓言和現代神話的指標,嚴絲合縫的完整和雄辯,但又在每一個環節上充滿歧義。
伯納黛特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幻象,聖痕又是不是她有意識的作偽?
而梅婭和她的同性之愛,是慾望佔了上風,還是她們真的冒著天下之大不韙愛上了彼此?
老院長、特使、其他信眾真的篤信這些所謂的“夢幻者”預言麼?
如果不信,那整個中世紀的宗教秩序又何以為繼呢?
《聖母》正是抓住了這個故事遊走在充滿標籤的世界裡,那些曖昧的、難以解答的灰色地帶,這也是範霍文電影的一貫主題。
而最令人心折的,是它們往往附著在一個極端二元的符號化處境中,比如《她》中被強姦的少婦,還有《聖母》中耶穌麾下的修女。
《她》2016
但同時,它們又在符號中自由的遊走。就像本片的場景無不簡潔、飽滿如同一個儀式化的舞臺。
但當視聽造成了一個個近乎粗暴的“神蹟”降臨,它同時又發散著強光暈,模糊了我們的視線。
因此,在伯納黛特的幻象裡,惡魔現身也不乏威嚴,耶穌降臨亦是荒誕。
她作為一個空前飽滿的“人”,迎接著解讀。
也許,從各種角度來說她都是一個“失敗者”。
在精神分析學看來,這就是一個由於宗教狂熱而產生精神分裂的絕佳案例。
完全可以解釋為自身情慾與信仰的不相容,讓她萬分痛苦,最終分裂出一個神化的人格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彌補這種斷裂。
而從一個經典的女性主義視角來說,她更是一個“叛徒”。
儘管看似受到修女身份的剝削,但細究其和梅婭的關係,伯納黛特對自身情慾的合理化,更像是一個在宗教世界裡複製了男性邏輯的人。
在修道院的小世界裡,她始終是一個階級、年齡、閱歷都壓過梅婭的上位者和拯救者。
在情事中,她也從來都是享受的那一方。
她們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就像職場裡的老闆對小白兔下屬的PUA。
而從一個權謀的角度來看,伯納黛特幾乎是一個徹底的反派,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野心家。
她偽造聖痕、製造謊言、蠱惑人心,只為一人之上萬人之下。
但正是這種種定義的混亂交織在一起,才顯示出伯納黛特如何憑藉其空前勇猛的人格,劈開了世界的謊言。
原來,一切的主導力量不是包裹其上的性別、情慾、宗教或信仰,而是一種通行的權力。
作為一個將自己神格化,凌駕在一切之上的人,伯納黛特展示了前者種種何其偉大,但在權力面前都譬如浮雲,被運用為一個個技巧和幕布。
比如宗教。
所謂修女作為上帝之妻進入修道院,無非是一次賣女行為,看哪位富豪的捐贈更多一些。
而那個荒誕的“夢幻者”審查,能不能透過全仰仗於修道院同僚空口白話的證詞,看似是宗教性的行為,實則充滿了政治意味。
而影片最諷刺地方的恰恰在此,如果說所謂信仰皆是謊言,但凡是沉迷權力,對上帝有二心的信徒皆無一善終,反而無限虔誠的伯納黛特,躲過一切災禍,成了肉身神。
在觀看電影的過程中,你一定會對伯納黛特感到不適、震驚和臣服,你質疑她但卻遵循著她的邏輯。
這種控制,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社會意義上的權威可以達到的,比如片中教會特使和老院長的倒臺。
而是一個精神層面上,從情感到實在的全結構的權威。
正是二者的結合,讓伯納黛特無往不利,也讓本片超越了單純的權力批判層面。
上帝永遠都在,但他又永不在場,此時作為“中介人”的伯納黛特便擁有了絕對的“闡釋”的自由。
她參照了上帝,也模仿了上帝。
因為“闡釋”在哪裡,界限就在哪裡。
比如中世紀男權將同性戀解釋為異端,因為女同威脅了兩性感情中男性的地位,男同則有將男人客體化的危險。
至於宗教中的闡釋就更多了,比如片中的伯納黛特上一秒還謹遵教義,不願露出自己的身體。
下一秒出現在夢中的耶穌,一句“我在哪裡,哪裡就沒有可恥之事”,她便毫不猶豫的袒胸露乳。
宗教在一個“神聖”的層面上對一切擁有了解釋權,它合理化著一切僭越、隔閡和不連貫。
伯納黛特的靈力和宗教的邏輯如出一轍,她將自己折磨梅婭之舉說成是“助她受苦,接近上帝”。
再將不支援她的修女,指控為“撒旦附身”,必須受刑驅逐。
而她和梅婭的情慾,就是耶穌之愛不同的表現形式而已。
同理,人類社會那些類似的,無往不利的權威的形成譬如性別、宗教、孝悌之義等等,其關鍵都在於解釋。
誰擁有了搬弄解釋的權力,誰就能大獲全勝。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去探尋範霍文選擇改編這樣一個史實的原因,顯然並非出於同性戀情節或單純的權謀搬弄,而是其中對一些人類本質性東西的揭露。
此時導演的眼睛,就像伯納黛特臥室牆上的那個小洞一樣,從謊言的內部揭露,但卻發現謊言裡面還是謊言。
範霍文的挑釁就是他揭露了電影這一形式本身和伯納黛特的“封神”互為表裡,就像中世紀的“夢幻者”擁有對幻象的最終解釋權一樣——假作真時真亦假。
如果我們認定了伯納黛特的幻象是虛構的,也就等於認定宗教是虛構的,而那用來推翻伯納黛特的證詞,更是另一位修女的虛構。
用虛構去抵抗虛構,這就是人類全社會的盛大扮演和謊言。
許子東曾說,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就是人相信虛構的東西。
我們相信夢、相信詩與遠方,相信福禍相依,也相信彼岸。
它的魔性,就在於明知虛構的東西是假,但虛構本身又是真的。
在這個意義上,範霍文創造的伯納黛特形象,與納博科夫的亨伯特如出一轍,他們已經徹底超越了他/她所在的文字,玩弄著這個世界,從虛構到闡釋,再到建立權威的全部邏輯。
而我們大多數人,都無法成為一個超出所有敘事之外的敘事者,只能是現有故事的選擇者。
在原著中,布朗教授在一通剋制的分析最後,這樣流露出她對這位修女的評價:
“伯納黛特最終還是勝利了,她在世界留下了自己的足跡,無論是囚禁還是死亡,都沒能使她湮沒無聞。”
這就是她的勝利,她讓自己可見了,既可見於世人也可見於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