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芊霓 實習生 趙夢圓
李靜是一位年輕的寫作者,她的新作《更新自我:當代文化現象中的個體話語》(以下簡稱《更新自我》)細讀了過去十年間中國大陸的文學與文化現象個案,諸如《乘風破浪的姐姐》《青春有你》《聲入人心》《都挺好》《我們與惡的距離》以及“新女性寫作”,並從中梳理出一部書寫與再現“自我”的當代經驗史,對一系列文化現象諸如“泛CP文化”等做出了頗具原創性的分析。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賀桂梅認為,《更新自我》討論物件是當下的新穎的,涉及網際網路時代的文學、電視劇、綜藝節目、新文藝實踐等種種文化現象,是對近十年來中國大眾文化和人文現象一次有深度的探測、描繪和思考。華東師範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教授毛尖評價道:“李靜立足此刻動用肉身思考新機制新美學新思想,在理論貼上的時代,扔開標準化劇本,寫下了青春版的‘我來,我見,我征服’。”
日前,澎湃新聞專訪了李靜,在她眼中,“追星”女性是怎樣的群體,當代女性對待愛情更加理智了還是更加“戀愛腦”了?她又對“女性寫作”和“女性共同體”的構建有怎樣的洞察呢?
口述
“真情實感”地追星是當代女性的原罪嗎?
“泛CP文化”是我的新作《更新自我》中特別關注的一個現象。CP,即所謂的“配對”,有著多種關係形態。CP粉既可以嗑“紙片人”(即虛擬人物),也可以嗑真人。目“泛CP文化”則是強調這種行為從二次元領域擴充套件到線上線下的更廣泛的生活場景中,並作為一種思維與情感模式被普遍接受。
嗑CP最大的吸引力,便是可以暫時忘記現實中的所有難題,自由地去想象、體驗一段段平等的、浪漫的、理想化的親密關係。即便許多CP粉現實中的情感關係還不錯,也不妨礙其對於更圓滿狀態的想象性追求。
我們很容易發現,CP粉幾乎都是女性。以女性為主要受眾的影劇綜等文娛產業是CP產生的“沃土”,因此CP粉多是女性也就並不奇怪。
近年來女性熱衷嗑CP成了引人矚目的現象。一個社會學解釋是,女性(尤其是東亞女性)在家庭、婚姻與職場中仍處於弱勢地位,依舊是男權文化支配、壓抑和凝視的物件。相比居於性別優勢地位的男性,女性揹負著這樣的“現實創傷”,更加渴望平等、圓滿的情感關係,而CP文化則恰好為此提供了可能性。
在這類想象中,即便不乏“官配”等各方面的引導,女性還是能感受到自己翻轉為掌控者,獲得了創造、敘述故事的機會。在這裡,“平等關係”與“掌控感”十分關鍵。比如,我在書中分析音樂綜藝節目《聲入人心》時,就曾提到“全員CP”的現象。
《聲入人心》部分選手
粉絲們之所以樂此不疲,正因為選手們的業務水平勢均力敵,而且數量足夠多,彼此間關係錯綜複雜,提供了足夠大的組合空間。粉絲們透過“拉郎配”,從CP日常互動的點滴乃至留白中,可以腦補出無數條甜蜜的故事線。真與假已不那麼重要,只要主觀認識上覺得是“真的”即可,能夠滿足情感需求即可。比起現實中面臨許多難題的親密關係,嗑CP的“甜度”和“純度”更高,即便最終be(bad ending),成本也小太多。因此嗑CP真是當代精神生活的典型縮影: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與流動性的現代社會中,日漸原子化的個體是如此這般熱烈而謹慎地投身於情感烏托邦中,或沉醉,或抵抗,開啟了數字化生存的新可能。
在當前的追星行為中,還有一個有意味的現象,那就是“泥塑”。“泥塑”是“逆蘇”的諧音,亦即逆向瑪麗蘇的簡寫,具體是指逆轉幻想物件的生理性別,為其賦予相反性別的氣質。單純從理念層面看,泥塑本應是最激進、最叛逆、最直接挑戰二元性別體制的行為,體現了年輕一代更加開放的性別態度。可如果我們觀察現實狀況,便會發現“泥塑”這一看似解放性的行為,其實常常在對映、複製不平等的權力秩序。
這方面最有名的例子是2020年引發社會廣泛關注的飯圈“227事件”,導火索正是在同人文創作中,肖戰被“泥塑”為髮廊小妹,引起粉絲群體的強烈不滿。我們經常看到女藝人被喚作“老公”,但男藝人的粉絲包括CP粉在內,卻大多非常牴觸“女化”自家偶像的行為。女藝人男化很少有人反對,但抵制男藝人女化卻被視為正當訴求。支援女藝人男化,或是反對男藝人女化,其實是一體兩面,遵循著相同的邏輯:厭女。
換言之,他們認為女性與男性各有一些本質化的性別特徵,而女性特質又是低於男性特質的,因而“女化”相當於自降身份。實際上,厭女同時也是對男性的打壓,男性必須要陽剛,必須要有男子漢氣概,這也是對男性自由的剝奪。
當然,一些藝人也會刻意迎合粉絲的泥塑心理,打造老婆/老公人設來吸附流量、收穫紅利。打造老婆/老公人設,不啻於又一個“財富密碼”。
說到這裡,我們不妨來總體談談追星行為本身。因為追星群體中女性佔比較高,所以“飯圈女”經常被男性當作性別歧視的武器,對粉群文化的觀察成為輿論場上對“女人無腦、不理性”的指控依據。未加任何瞭解,便下意識地把女性追星指認為無腦、不理性,顯然是不合情理的。這是性別歧視的又一例證,也是對長期以來性別刻板印象的又一次強化,背後是某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與自我確證。
我覺得追星行為其實是感性與理性的綜合體。感性的一面很好理解,粉絲投身其中,是為了獲取一種真切的代入感,從旁觀者轉變為參與者,可以深度參與甚至掌控自己與偶像的情感關係,獲得更具真實感的情感滿足。所謂偶像,正是一個個熾熱的想象疊加塑造的結果。而資本、平臺與經紀團隊自然深諳此道,善於利用人設來獲取利益。可一旦人設轉型甚至人設崩塌,與粉絲想象中的形象出現偏差,助其扶搖直上的流量,轉而就會變成將其吞噬的黑洞。
理性的一面是指粉絲非常明白如何“養成”偶像,熟知娛樂產業的規則,並且善於社會動員與自我組織,從而成功達成擴大自家偶像影響力的目的。可以說,對於追星行為的反覆汙名化,來自多重力量的疊加,既受制於性別刻板印象,也受到粉圈亂象的影響,更不可避免地帶有“局外人”的限度。不追星的人很難理解追星族的情感強度與“上癮”程度。而那種個性化乃至有些神秘化的心路歷程,註定只能在圈子內部分享,圈層內外幾乎是兩個世界。
因此大可不必因為對抗或證明的心態,就過分美化追星行為;也不必過於自負地“指點江山”,無視粉絲的理性與能動性。而我更加警惕的,則是過度“性別化”的思維陷阱。性別化的路徑依賴,往往導致所有問題的討論都會終結於兩性之間的互相攻訐,將問題僅僅收縮於性別的視域。這裡並沒有否認性別視角重要性的意思,只是強調這不是全部。
追星涉及多個層面,包括個人情感滿足、社會組織動員、資本運作與商業模式等等,它們不可避免地交織在一起。我在書中分析了資本對粉絲情感的操縱及其滋生的遊走於法律與道德邊緣的各種亂象,試圖在較為公共的視野中看待追星行為。
在飯圈產業的運作中,就是要製造狂熱的、黏性高的、願意無節制消費的受眾,這和性別沒有必然的關聯。而當資本需要“造星”來圈錢時,其“追星”行為只會更野蠻,更瘋狂。因此,矛頭不應該僅僅指向性別差異,還要有更加綜合的、結構性的視野,以及更加具體細緻的調查研究。
“兩性對抗的壓力轉移到了女性群體內部”
我在書中也觸及了女性內部差異與團結的問題。一方面,在有共同的“敵人”時,常常容易團結起來。但更多的時候,面對細碎而日常的觀念差異,往往導致不斷的分裂。兩性對抗的壓力、性別文化狀況帶來的緊迫感,會轉移到女性群體內部,同性之間的撕裂更加令人痛心。
但我覺得這不只是先進與落後的問題,更是能否包容多樣性的問題,也就是能否“求同存異”地去完成作為複合體的女性的解放。女性是複數的,受制於階級、年齡、地域、經濟實力、文化水平等多方面的規定,女性的悲歡也未見得處處相通。
而且,女性何嘗不會內化男權意識,內化厭女意識?宮鬥劇的邏輯,也就是將其他女性作為自己的潛在對手,這在現實中也屢見不鮮。在一個線上的、去中心化的網路環境中,同和異都更加極端化,性別戰爭以一種頗具衝擊力的形式出現在我們面前。
那麼,到底能否形成一種良性的對話和理解機制,既能發出女性整體的聲音,又能理解每一個獨特的“她”,在目前這個階段,確實相當困難。也許整個社會正是要經歷韋伯所說的觀念上的“諸神之爭”,正是要將各種聲音都暴露出來,才能漸漸獲得清明、清醒。
但起碼有一點是可以努力的,那就是對於運用各種主義、理論和觀念保持謹慎的態度。我觀察到有一部分人一旦接受了某種“解放”理論,就會機械套用,終止具體的思考。如果更多地回到事情本身而非止步於觀念上的爭執,更深入地思考如何去實踐、去落地、去保持理論與現實間的互助關係,如果不只是充滿道德激憤地坐而論“道”,而是朝著兼具批判性與建設性的方向努力,一定會對目前的狀況有所改觀。
這裡要提到一部具有鮮明女性主義立場的作品,韓劇《春夜》。劇中女性之間相互理解扶助的共同體圖景正因其理想化,變得十分動人。編劇和導演的處理並不懸浮,而是鋪設了許多可以成立的線索。比方說,《春夜》中的大姐長期承受家庭暴力,並在性暴力下懷孕。母親得知孩子的遭遇後,一面在家裡為她準備小菜,其間情難自禁掩面痛哭,一面又以最鄭重的筆觸寫下一分卡片:“你已經是優秀的媽媽了。——李書仁的媽媽申馨善。”母女各自的掙扎,彼此的扶持,使得這一幕不僅成為全劇高光時刻,而且深植於生活情理本身。
《春夜》中母親寫給女兒的卡片
我在書中討論了這部韓劇,是想強調這類創作的價值,即有助於打破我們對於女性關係的固定化想象,而且女性之間的良性溝通機制作為一種可能性,被擺上檯面,賦予具象。它不可能完全等同於現實,或者直接為現實提供答案,但卻能播下一些正向的觀念、情感的種子,以及一些向善向好的願望與方法。
《春夜》中的女主角(右)與姐姐
社會性別觀念正在變化過程中,對於女性之間的關係開始了正面的、逐漸加深的思考。王安憶的一箇中篇小說《弟兄們》讓我印象很深,“弟兄們”實際指的是一對女性密友,她們無話不談,看似無堅不摧。但當其中一位有了家庭、子女以後,卻在不經意間透露出她們早已釘死在各自的小家庭內部,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
我讀過以後很唏噓,感到女性共同體形成中阻隔彼此的堅硬之物,比如男權統治、家庭制度、社會分工、社會文化的制約等等。如果人們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分別是什麼促成和阻礙著女性團結,而不是簡單歸於一些抽象的、道德化的結論,我們的認識才能更進一步。
近年來,講述女性共同體的故事已成為熱門題材,引進和生產了不少優秀之作,但也不乏投機之作。觀眾喜歡看這個主題,就扎堆定製出來“餵養”他們,我十分反感這種經由“討好”而獲取利益進而氾濫成災的內容生產套路。而且,這類作品的教化物件和主要受眾也是女性。展示女性集體困境似乎越來越衍生為“女性向”的內容生產,從而圈定了其影響力的邊界。
值得深究的是,尤其在影劇綜等大眾文化領域,女性題材熱主要還是因為女性是主要的消費者和話題製造者,女性依舊是工具,而不是目的。這就帶來一個悖論,女性題材熱其實只是供需關係的一種反映,與性別無關,只跟流量與收益收關。這也再次坐實了女性的弱勢地位,是對剛剛萌發的性別自覺程序的損害。
至於如何擴大女性題材的意義,首先還是作品要過硬,不只是憑藉熱點話題吸引人,也不只是侷限於表達性別上的“政治正確”,而是要探入和再現現實境況本身。女性困境不是孤立的,必然涉及多方面的關係,或者說存在布林迪厄所說的“場域”。如果表達得足夠好,完全可以引來更多方面的關注。
作為“歷史中間物”的當代女性
我在《更新自我》中也談到了“愛情”。愛情的位置及表述方式也是時代精神的重要表徵。當女性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性別身份導致了戀愛和婚姻中的沉沒成本更高之後,在進入親密關係前就會更加審慎,以至於審慎演變為消極。這是個“難愛時代”,我們還需要主動選擇“麻煩”的愛情和婚姻嗎?
首先,女性對於戀愛和婚姻的成本擁有清晰的認知和表達,實在太必要了。當然,這種清晰的認知應當朝著“性別觀成熟”的方向發展,而非導向等價交換的“計算”或是“精緻的利己主義”。
作為一名女性,我想分享下自己的生活中的兩個細節。一是我的母親曾說起,我出生後,她看到我是女孩時的複雜心情。她絲毫沒有重男輕女的情結,但我是女孩的事實,又讓她心疼自己的孩子會像她一樣,承受這個性別所帶來的一切。二是她也沒有像其他親戚一樣,從我剛結婚後就開始催生。她會跟我講女性在生養、撫育過程中付出的代價。我反問她當年的心路歷程,她說當年一切都看似順理成章,沒有人會認為這是需要糾結的問題。所以我覺得今天能夠“看見”與“敘述”女性在戀愛和婚姻中的付出與風險,是性別觀念進步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在看清風險的前提下,還要不要去主動選擇,當然是個人的自由。但更重要的是,女性起碼不要再被“社會時鐘”綁架,盲目地投入“不得不做”的愛情和婚姻之中。而是要在自知自愛的基礎上,選擇自己投身乃至離開的方式,不斷調適自己的位置,而不是被外在的標準繫結。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不得不重新整理對許多問題的理解,比如性別分工、家務勞動、母職、父權制、核心家庭等等。
而這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我們這一代女性甚至未來的若干代女性恰好就是過渡中的產物,或者說是“歷史的中間物”吧。“中間物”的說法出自魯迅的《寫在〈墳〉後面》,所謂“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當代女性要在傳統性別觀念制度中孕育、開闢出一條新路,由破到立,邊批判邊建設。這是相當漫長而艱難的,尤其需要清醒、堅韌且充滿智慧的持續努力。
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近年來圖書出版市場中女性題材的熱潮,以及女性寫作者的活躍。我也在書中專門討論了北京師範大學張莉老師組織的“新女性寫作”專輯。閱讀這一專輯的過程中,女性寫作者們凌冽的筆鋒令我警醒,她們敢於去解剖和清理自己內心深處對於浪漫愛的期待。在這點上,這些作品跟上野千鶴子的觀點形成了共振:“浪漫愛情也許可以將女兒從‘父親的權力’中解放出來,而另一方面卻會使其落入‘丈夫的權力’中”,而所謂“愛”,“其實就是女性為了調動自己的能量,將丈夫的目的作為自己的目的的一種機制”。
因此準確地講,新女性寫作否定了以愛為名的剝削機制與男性統治,並且反思女性的自我pua。
“新女性寫作”專輯
但這並不意味著終止對於兩性良好關係的探尋。比如專輯中的一篇《小瓷談往錄》,就回顧了一名普通女性小瓷在三段婚姻中千錘百煉的成長過程,她最終在第三任丈夫這裡收穫了圓滿的愛情與婚姻。而第三任丈夫與之前兩任最大的區別,在於他既不處處否定小瓷,也不試圖操控她,而是打心底裡尊重她,希望她能夠真正實現自己:“朝你的心努力就行了。做好你自己就行了。一個好的自己裡頭,肯定包含著好媳婦兒這一項。”所以說,應該倒掉的,是那種誘導女性無條件犧牲和獻身的“愛”;應該建設的,是充分釋放兩性價值、建基於兩個獨立靈魂之上的情感共同體。
女性尋找慰藉的方式是多樣的,不僅可以來自理想的伴侶,還可以是自己喜歡的書本、工作、愛好,甚至就只是從自身獲取力量。而且,許多線上、線下的女性扶助組織等,也會提供切實的支撐。
我認為長期的女性書寫和閱讀是變革性別觀念行之有效的方法,除了女性在公共領域的不斷髮聲,構建自己的場域,男性也應有意識地更新自我,讓男性的性別觀念也進一步成長。
現在網際網路上的性別討論,有越來越極端的“純化”趨向,不斷分裂和排斥異己力量。兩性之間的戰爭、性別內部的戰爭非常頻繁。客觀講,男性作為兩性中的優勢一方,是比較難改變的。因此最關鍵的,還是讓男性也認識到,性別觀念進步、性別平權實現,對於兩性來說都是解放,反之對於兩性來說都是巨大的傷害。厭女情結同時也是對男性的規訓與暴力,是對兩性的共同壓迫。再比如伴隨著女性意識的上漲,如果有些男性依舊停留在陳舊的性別觀念,對自己的婚姻、家庭也會非常不利。
而提升男性的性別觀念,將是一個更加漫長的系統工程,需要從國家政策、學校教育、家庭教育、日常生活中點滴重塑。而最終的目的,是培育兩性之間彼此尊重、求同存異、互相認同的性別文化。
責任編輯:梁佳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