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的時候,我總覺得魯迅先生的文章,晦澀難懂,不知所云,根本理解不了,也不願意去讀。只是在老師的逼迫下,“裝腔作勢”地讀著,“搖頭晃腦”地揹著,但實際上,文章到底在說什麼,真不知道。
今天上午,我一個人在家,閒來沒事兒,便拿起一本魯迅的小說集,來到陽臺,趁著冬日的暖陽,隨手翻了一篇,靜靜地讀了起來,是魯迅先生的名篇《孔乙己》。
只是讀了第一段,我就被深深震撼了——
原來,魯迅先生的小說竟是這樣深刻!
原來,文字的背後竟蘊含這樣的道理!
一種純淨到一塵不染的聲音,一種簡練到不能刪減的文字,彷彿從天上傾瀉而下,彷佛是一雙上古先聖的眼睛,悲憫地注視著可笑的人類。只讀了這一段,我驟然有一種靈魂之門被撞開的顫慄。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文字啊,它能描繪世態,它能雕鏤人心,太讓人震撼了。
我不禁在心頭再一次感慨——
文字,原來還可以這樣來寫;
小說,原來還可以這樣深刻。
第一段的原文是這樣的: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櫃裡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裡,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短短的179個字,卻生動地描繪了時代背景下各色人等的身份地位和日常生活,娓娓道出了深刻的社會現實和人情世態。
下面,我們從社會學的角度,來逐一進行穿透性的分析。
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
(注:魯迅寫這篇文章的時間是一九一九年春或一九一八年冬,二十年多前就是一八九幾年,也就是十九世紀末,當時魯迅才十幾歲。)
人物:做工的人
時間:傍午傍晚
事件:花錢買酒
背景:二十年前
場景:櫃檯外面
細節:站著休息
以上這些關鍵詞,是我逐一提煉出來的,每一詞都很重要。
以上這句話,引發了我以下兩點思考:
第一,做工的人,所幹工作很累。
為什麼這樣說呢?
看關鍵詞:傍午傍晚、花錢買酒。
透過“傍午傍晚”,我們可以分析出:做工的人工作時間很長,不到晌,絕不會讓你“下晌”(收工下班)。“時間不到,絕不散工!”
透過“花錢買酒”,我們可以分析出:做工的人工作強度很大,要不然,也不會拿僅有的薪酬來買酒喝。“我幹了一晌的活了,太累了,買點酒喝,解解乏。”
第二,做工的人,社會地位很低。
為什麼這樣說呢?
看關鍵詞:櫃檯外面、站著休息。
透過“櫃檯外面”,我們可以分析出: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勞苦大眾不受人尊重,甚至被人視為卑賤、視為下人,所以,你只配在櫃檯外面,不能跨越櫃檯一步。
一個櫃檯,就是一道牆,就是身份階層、社會地位的隔離帶和警戒線,人們也都比較識趣,能夠各安其位:“我就在和櫃檯外面就挺好。”
透過“站著休息”,我們可以分析出: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做生意的商人不把出苦力的打工人當人看,“你就站著就行”,“這裡根本沒你坐的份兒”,“你就站那兒,喝完酒,趕緊走人。”其實,就是這麼個意思。
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
看,這就是鮮活的生活。有酒了,還得來盤下酒菜,即使最底層的勞苦大眾,在辛辛苦苦幹了一天活兒後,也想透過喝點小酒、吃個小菜,來犒勞一下自己——緩解一下身上的疲勞和痠痛,撫慰一下心中的委屈和悲苦。
這也就是,現在的人常說的:我喝的不是酒,而是難以下嚥的心事。
我們來仔細品一下“倘肯多花一文錢”這句話,“倘肯”,就是如果肯的意思,既然是如果,那麼說明大多數情況下是沒有這樣,也就是不肯。
為什麼不肯?工資低、沒錢呀。多花這一文錢,得在心裡反覆盤算老半天——“到底要不要來盤菜,要不幹喝算了!”“還是來一盤吧,就這一次,下次不要了!”
再看看這盤菜,茴香豆,其實就相當於我們今天的花生米,這是下酒菜的最低配置。
這就是打工人的心酸呀,幹著最累的活兒,喝著最賴的酒,配著最爛的菜。
下面,繼續說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
讀到這兒,我們可以清晰勾勒出——
打工人中喝酒的三個層次——
第一層次:幹喝,就這麼站著幹喝;
第二層次:喝酒配一菜,低端素菜;
第三層次:喝酒配倆菜,一素一葷。
但是,記住這裡所說的“如果”的這種情況,是少之又少,那是極個別的打工人的偶爾之舉,不具有代表性。這不,魯迅先生在這裡也明說了:“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也就是說,想想算了,沒戲。
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裡,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注意這裡出現了一個關鍵詞“穿長衫的”,這個詞與上一句中的“短衣幫”是對應的。短衣幫,就是打工的、出苦力的代名詞,穿長衫的,就是讀書人、達官貴人的代名詞。
上面,我們對短衣幫的打工人的情況,已進行了詳盡的瞭解和分析。下面,我們來分析一下這“穿長衫的”讀書人和達官貴人的情況。
穿著:長衫
步履:踱
言語:要酒要菜
神態:慢慢地
細節:坐喝
以上這些關鍵詞,也是我逐一提煉出來的,也是每一詞都很重要。
看看,這“長衫主顧”的生活與那些“短衣幫”可是天壤之別呀!
第一,內外之別。
長衫主顧,跨越了那個象徵著身份階層、社會地位的隔離帶和警戒線——櫃檯,來到了酒店的裡邊,而且還做到了包間(單間、雅間)裡面。
“您可是我們的老主顧了,小二好生伺候著!”“大爺,您快裡邊請。”“上茶,上茶!”“來嘞!”
從掌櫃(老闆)到夥計(小二),無不像打了雞血一樣,格外興奮,甚至那種喜悅勁兒,比見著自己的親爹、親奶奶都高興。
這就是人情世道,這就是社會百態。
第二,走姿之別。
我們仔細品一下“踱”這個字,太妙了!
這一個字裡,能顯示出長衫主顧的衣食無憂、氣定神閒和財大氣粗,這裡麵包含了衣食狀況、文化底蘊和物力財力。
第三,氣場之別。
“要酒要菜”,兩個“要”字,顯示出來堅決、果敢和魄力,可謂一擲千金哪!
這些長衫主顧,再也不像那些短衣幫那樣,在那兒反覆盤算:“倘肯多花一文錢,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
人家是“要酒要菜”,“來一罈好酒,要現溫的……再來一罈!”“老闆,來一盤紹興醉雞,來一盤糟溜蝦仁……”
第四,神態之別。
“慢慢地”,為什麼“慢慢地”?人家沒事呀,就是來吃吃喝喝的,或者來著談生意、聊人生、談天說地的,沒有活兒要幹,沒有活兒催著,沒有尖刻的老闆管著呀,不怕被辭退,不怕丟工作,不怕沒錢掙,所以,人家是悠閒著哪!
正所謂:囊中有錢底氣足呀。
第五,地位之別。
前面說了,短衣幫是站著休息,而這些長衫主顧是坐著吃喝。
一個“站”,一個“坐”,
一個站著,是為了休息,
一個坐著,是為了吃喝。
這就身份地位的區別。
以上,就是我對《孔乙己》這篇小說的第一自然段的分析和梳理,僅僅179個字,包含了這麼大的資訊量,而這還僅是從社會學的角度進行透視,沒有涉及文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