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赴難諸大臣
在庚子事變中,慈禧與端王載漪、軍機大臣剛毅等想利用義和團的力量對付列強,準備攻打各國公使館。而反對悍然開戰的五位大臣許景澄、袁昶、徐用儀、立山、聯元則被慈禧殺害。袁昶字爽秋,他連上兩道奏疏,力言“奸民不可縱,使臣不宜殺”,但都沒有結果。他與許景澄是好朋友,兩人就一起合寫了第三道奏疏《請懲禍首以遏亂源而救危局》,嚴劾釀亂大臣,但這道奏摺尚沒來得及奏報,載漪等人就搶先採取了行動,找了個藉口,將他倆分別關進南北兩座監獄中。直到被押赴刑場時兩人才碰了面。袁昶握著許景澄的手,說:“人生百年,終究要有一死,死亡本身並不值得惋惜;所不能理解的是,咱倆究竟犯了什麼罪,而被置之死地呢?”許景澄卻笑著說:“死了之後,自然就會知道了。爽秋啊,你怎麼一點也不豁達呢!”這個場面,據說是當時尚被關在獄中的維新派領袖李端棻親聞目睹,應該是可信的。難怪吳永要感慨地說:“袁昶固然是個光明磊落的奇男子,而許景澄則更加豪放曠達啊!”
庚子事變前兩年,戊戌維新失敗,譚嗣同與林旭、楊深秀等六君子慘遭殺害。當時還有個戶部左侍郎張蔭桓,因多次出使外洋,瞭解歐美富強之理,堅決支援光緒帝變法。慈禧本欲將他一併處死,由於外國列強的干預,才不得不將他發配到新疆,說是讓新疆巡撫對他“嚴加管束”。其時吳永剛被授以懷來知縣一職,尚未抵任,聽到這個訊息後,竭盡全力百計張羅,拼湊了五百兩銀子,趕到天津替他送行。
張蔭桓感動地說:“你此時也正是急需用錢的時候,哪有餘力還顧及到我喲!”說完已是泣不成聲。兩人灑淚別後,吳永滿以為蔭桓尚有回還之日,誰知庚子年慈禧向列強宣戰後,把怨恨傾洩到對開戰有異議的大臣身上,在處死袁昶、許景澄等之前,先想到曾長期與列強打交道的張蔭桓,下令將他在戍所處決。其時,張蔭桓已經64歲了。當然,據《清史稿·張蔭桓傳》所載,他是被“用事者矯詔”殺害,即載漪等人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張蔭桓雖然被處斬,卻始終沒被革職,因此臨刑前他仍然身穿二品大員的官服。有知心朋友早早地把訊息透露給他,希望他趕快自盡,以求落個全屍,也可免吃一刀之苦。張蔭桓卻慨然拒絕道:“身為大臣,既然奉有朝廷明旨,就該接受法律制裁,怎能預先逃避!”於是被押赴刑場,坦然受戮。
吳永比張蔭桓小28歲,與張是忘年交。在獲罪流放之際,張蔭桓親口告訴吳永自己獲罪的另一個原因:戊戌變法之前,張蔭桓曾奉命出使英國,回來時按照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得給“兩宮”——即慈禧太后與光緒帝帶點禮物。張蔭桓挑選了兩枚寶石,一枚紅的叫“紅披霞”,一枚綠的叫“祖母綠”。歸國之後,準備將紅的進奉光緒,綠的進奉慈禧。若論價格,則祖母綠遠遠超過了紅披霞。不過,按照當時的另一個規矩,外面的大臣來到京師,進獻太后與皇帝的禮物,都必須經過大太監李蓮英之手,即使是呈獻給皇上的,也必須由李某先呈送太后過目,才能抵達皇帝手中。因此,必須另外準備一份,送給經手人李蓮英。當然,比起進貢品來,這一份的價值要低一些,但相差也不能太遠。當時的光緒帝對張蔭桓相當信任,而心高氣傲的張蔭桓也沒怎麼將李蓮英放在眼裡,這已經引起李某的不快,這一次沒給李某準備任何禮物,在李某看來,簡直是故意要打破慣例讓他難堪,怎能不對他恨入骨髓呢!而張蔭桓起先並未意識到自己的失策。據說兩枚寶石呈獻進去時,慈禧“拈視玩弄,意頗歡悅”。哪知李蓮英站在旁邊,似乎在自言自語,冷冷地說了句:“難為他分別得如此明白,難道咱們這邊就不配用紅的麼?”這看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慈禧耳中,不啻是五雷轟頂!原來,其時從宮廷到民間,“嫡”與“庶”在衣飾等方面,往往以紅與綠來區別:正室夫人可以披紅裙,而姬妾輩只能用綠色。咸豐帝在世時,慈禧是“妃”而不是“後”;咸豐死後,原先的皇后紐祜祿氏與小皇帝同治的生母貴妃那拉氏都成了“皇太后”,紐祜祿氏稱“慈安東太后”,那拉氏稱“慈禧西太后”。不消說,東為正,西為偏,東太后的地位——至少在名義上要高於西太后。非“嫡”而“庶”,正是慈禧耿耿於懷的一塊心病!李蓮英稍一碰觸,慈禧登時惱羞成怒,突然變了臉色,當即吩咐,將兩份貢品一併發還給進獻之人!而當張蔭桓剛剛弄清楚貢品被拒收的真正原因沒幾天,就有落井下石者乘機彈劾,使他差一點成了繼“戊戌六君子”之後的第七人。當然,張蔭桓終究遇難,無論算是殉於“戊戌”還是殉於“庚子”,已經無關緊要了。因為沒過多久,隨著《辛丑條約》的簽訂,張蔭桓與許景澄、袁昶、徐用儀等殉難諸大臣一樣,被仍以慈禧為首的滿清朝廷平反昭雪,恢復了名譽。即如吳永一介小小的縣令,當他在懷來嚴禁拳民設壇時,也被京津一帶的官僚們——包括他的上司目為“漢奸”,只因為他是曾國藩的孫女婿,才相當僥倖地沒有受到彈劾:“曾文正公”雖已去世,而他在當時的聲望,可是非同小可喲!
吳永生於清同治四年(1865年),於1936年病逝,享年72歲。庚子事變對中國近代史的影響至為深遠,記載、論述這一事變的史料可謂汗牛充棟。《庚子西狩叢談》正因為記述了作者的親歷、親見與親為,故而在歷史學家翦伯讚的眼裡,是眾多有關義和團的歷史文獻中,最有價值的著作。此書後來還被譯成英文、德文、日文出版。書中除了講述者吳永的生動描述,筆錄者劉治襄(1869--1936)亦對事變產生的根源進行了較為深刻的反思,讀之或能使人頗有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