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鱉民間又叫王八、元魚,據說吃了大補。近些年這東西大淩河裡越來越少,幾乎絕跡。至於為啥,地球人都知道,不說了。
大淩河邊有個老頭,八十來歲了,無兒無女,老伴也早過世,自己孤苦地過日子。除了侍候地裡的莊稼,老頭還有個獨特的本事,就是到河裡捉鱉,所以屯裡人都叫他鱉爺。若問怎麼捉,卻從沒有人見過,就知鱉爺沒事時常順著河套溜達,有時一走能走出去好幾十裡。
有人找到家,說老爺子呀,幫弄兩隻王八吧,家裡有病人需大補,大夫開出方子啦。鱉爺問,要多大的?來人比著手勢說了斤兩,鱉爺說,後早來取吧。
第三天清晨,果然就有兩隻圓圓黑黑的帶蓋活物用破麻袋網在水缸邊。
野生的比養殖的值錢得多,鱉爺一年只需有上這麼三兩回,就把清清貧貧的日子過下來了。
也曾有年輕人好奇,想偷藝,聽說有人訂了貨,入夜時就躲在鱉爺家的外面,見鱉爺進了河套,悄悄跟在後面。可鱉爺警醒得很,三繞兩繞的,就把跟著的人繞丟了。想偷藝,沒門兒。
今年春上,鄉長聽說縣長老爹要過八十大壽,打發秘書送來一千元錢,說要兩個不小於二斤重的。鱉爺說,河裡這東西早讓人打絕了,哪還有那麼大的?
秘書說,沒二斤的,斤半的也成。鱉爺說,沒了種,哪有苗?斤半的也沒有。
秘書又說,鄉長要的不急,縣長老爹過壽還得十天半月呢,你慢慢 抓。
鱉爺說,你等一年也沒用,你不知道那東西長得慢?
秘書回去交差,鄉長怪他不會辦事,又親自坐車跑來,還提來好煙好酒。鱉爺倔哼哼地說,我說沒有就是沒有,要不你把我塞進麻袋給縣太爺提去?
鄉長肚裡有氣,臉上乾笑,心裡不甘,暗罵,缺你個臭雞子兒,我還不做槽子糕(蛋糕)了呢。
他派人找來兩臺抽水機,抬到河套裡的一處深潭邊,又命人打堰阻水,斷了河道。春日河瘦,很多地方已斷了流,極易築堰攔水。所謂潭,就是河流在某個地方轉得急,日久天長便漩衝出一個大坑, 窩出一窪輕易難乾的水。
一切停當, 鄉長命令合閘抽水,他要幹殺雞取蛋的勾當,不信老鱉還能飛到天上去。
鱉爺聽了訊息,跌跌撞撞往潭邊撲,口裡喊:“你們要幹啥?你們要幹啥呀?”
一個瘦高漢子伸胳膊攔住他:“鄉長花高價求你,你只是不應,我們自己清潭捉鱉還不行啊?”
鱉爺撕掙著喊:“抽不得,這水抽不得呀!”
瘦高漢子冷笑:“怎麼抽不得?這河這潭是你家的?”
“我、我不活了!”鱉爺跺著腳,要往潭裡跳。
站在潭邊的鄉長黑了臉,喝了聲“胡鬧”,立刻有人將鱉爺死死地攔住了。氣急的鱉爺四下看了看,抱起一塊河石往水泵前衝,鄉長把煙尾巴往地 下一摔,一腳碾熄,冷冷哼了聲,“ 反了他!”
鱉爺想砸水泵自然又是砸不成。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哪裡是一群精壯漢子的對手,鱉爺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放聲哭起來,“你們太狠啦,要絕根啊,老天報應啊!”
說話間,只聽一片歡呼,就見有人從潭裡一身泥水地抱上兩隻令人吃驚的大鱉來,足有臉盆大小,青幽幽的鱉蓋上泛著暗綠的光。
鱉爺怔怔神,不哭了,突然伏在地上磕頭,磕得地皮咚咚響,眼看那額上就青紫了,紅腫了,浸出殷殷血絲,圍觀的人們一下噤了聲。
瘦高漢子是鄉里養鱉場的場長,悄悄對鄉長說:“這兩個可是寶物, 少說也有上百年,咱先放鱉池裡,我出高價收養。再去別處抓抓看,行不?”
鄉長說: “現在誰有錢誰是爺, 你說行,我還敢說不?那就再抓抓看吧。”
眾人又奔了別的潭。鱉爺被人扶回家裡,不哭不笑,不吃不喝,直挺挺地躺了一天一夜。到了夜裡,不知什麼時候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了,早晨回來時,麻袋裡竟又揹回兩隻個頭也不算小的老鱉。
鱉爺將老鱉放進水缸裡,仍是閉門不出,只是坐在缸前發呆,餓了就煮幾個雞蛋,一邊吃 一邊捏掰了渣沫喂鱉。
這一坐又是三天, 傍天黑的時候,老人將兩隻鱉背到養鱉場,對場長說,這是我這輩子抓的最後兩隻王八,往後再不吃這口飯了,大淩河裡不說絕了這東西,也差不哪去了。我給你送來,千萬不能送人,送了人就難免被人宰殺,斬盡殺絕的事再不能幹啦!
場長心裡高興,連說放心放心,你老爺子捨不得,我更捨不得呢。
鱉爺眼看著場長把兩隻王八放進了養鱉池。那池牆半人多高,清一色水泥築就,足有尺多厚,四周又架上了防盜電網。
場長得意地說,我這叫固若金湯,賊想偷,妄想,鱉想逃,除非長上翅膀。我也不能白要你的,你老爺子開個價吧。
鱉爺從懷裡摸出一疊子錢,足有幾千元,說我金盆洗手,往後誰再看我幹這個,我就變成頭縮脖腔背後有蓋的東西。往後,我連房子院子還有這票子,都交給敬老院,估摸也夠我最後幾年陽壽的粗茶淡飯了。你的錢,我一分不要,你要覺得過意不去,今晚就請我喝頓酒,你把場裡的人都叫上,有幾句話,我還想當面跟老少爺們說道說道呢。
那一夜,場里人都喝高了,連打更的都喝醉了,蜷在更房裡呼呼大睡。鱉爺從沒喝過那麼多的酒,也滾在更房裡睡了一夜。
天亮,人們酒醒了,驚得一片大呼小叫。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啊,只見養鱉池內,貼著一角,大大小小的鱉們竟疊壘起一個塔形鱉堆,高度直與那池牆平齊,眼見著有鱉正慌慌急急順著塔體爬到池沿上,先是跌下地面,然後再鑽過電網,直向四野逃去。池內哪裡再有那幾只野生老鱉的蹤影,眼見那幾只野生鱉才是勝利大逃亡的重點掩護物件,早已率先遁匿了。
那場長先是驚愕,後是慌急,吆喝人趕快順跡捕抓,卻只揀回些逃出不遠的養殖小鱉, 那幾只野生鱉像插了翅膀一般, 黃鶴一去,查無蹤跡了。
鱉爺也去池前看了,看過後扭頭就走,倒揹著手仰面大笑:此乃天意,老天有眼啊!驚得人們遠遠地望他,突然間就覺他也成了精怪。
作者:孫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