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橋遺夢
生存記憶
閩浙山高橋多,最具特色的當屬廊橋,廊橋又稱虹橋、花橋、風雨橋,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的汴水虹橋,其造橋技藝曾一度被認為已經失傳,直到1970年代,知名專家到閩浙山區考察,才發現這一遺世珍品。
去年往屏南訪好友、藝術家林正碌,沿途遍觀古廊橋,回味著古田謝神童的傳說,驚歎於古廊橋奇觀,此後回訪故鄉花橋,已然拆得片石不存,橋下清溪也不見了,河床裸露一彎死水,像個目光渾濁的老人看著我們,岸邊比籃球場還大幾倍的綠茵草地也不見了,到處堆滿上游修建高鐵的工程廢料,細尋之下,四哥發現的福字石還在亂石灘中,思之感慨萬千,耳畔卻又響起兒時母親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可我回不去了……
我14歲上初中以前蟄在深山裡,老宅挨著村尾的花橋,一年四季都在橋下溪流裡,放鴨,放牛,撈洪,下網,釣魚,釣龜,放渠、放雷藤捉魚,沿著淺瀨摸魚,自有折騰不盡的活兒,夏天一整天光著屁股泡水裡,大人小孩一起打水戰,或趴著岩石看書,聽著橋下婦女洗衣服,家長裡短的閒聊。風水林遮天蔽日,不覺人間寒暑,忽忽悠悠就睡著了,直到暮色漸深山崖上傳來母親呼喚,才趕著鴨群施施然回家。
屏南千乘橋,茅以升嘆為奇觀
屏南萬安橋,中國最長的古廊橋
屏南原屬古田。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析古田縣境東北部13個都建縣。縣治位於翠屏山之南,雍正帝賜名屏南。其時高山深澗,商賈行旅不便,故而多建橋。溪窄湍急為石拱橋、石板橋;溪床平闊為木拱廊橋;溪灘淺瀨,則設石墩代橋,每塊石距一小步。舊志載全縣古橋183座,今尚存百餘座,木拱廊橋、石拱廊橋、平梁木廊橋、石丁步橋、凳橋、石板橋等,不一而足,堪稱中國古橋樑博物館。尤以廊橋居多,有53座,最負盛名者13座木廊橋,造型與宋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汴水虹橋一般無二,為此類景觀僅存,茅以升曾把千乘橋載入《中國古橋樑技術史》,只可惜多數廊橋毀損殆盡。痛惜之餘想起2003年修家譜,堂叔曾講過花橋的來歷,如今整理如下留作紀念吧。
古田鶴塘沉字橋,因謝神童而聞名
花橋坐落故鄉村尾,橫跨灣潭湍流之上。古田自唐代立縣,出南門至囦關為南路。宋代中期谷口興,改西門通谷口為西路,始建木橋。起初橋身低,遇山洪必摧之。明萬曆二十七年(1655年),知縣王繼祀蒞臨督修木橋,清初被洪水沖垮。到乾隆年間,商行與村民集資,籌建石拱廊橋,此次規模空前,不料石材、橋墩不達標,將竣之日突然坍塌,施工人員傷亡慘重,血染溪流數里。此後二百多年,兩岸如隔天淵,用木舟接應往來。南方雨季漫長,遇上山洪爆發難以成行,客商就只好入住梧桐坪的客棧,或者折返墓亭回谷口。
清光緒元年(1875年),谷口航運崛起,為了交通舊城與閩江貨運往來,巴斗村的商人葉宗強、官江村的商人魏某分別捐銀220兩、200兩,鳩資西路各村莊,聘請名匠修花橋。方條大石奠基,橋身搭百年杉木,每根長16米,徑18-20公分。橋體分三段,不設橋墩,一跨通透。兩端雙層接拱,每三尺鋪大木,延伸至岸邊三尺,橋面鋪厚板。整座橋呈新月形,長50米,寬5米。遠觀矯龍出水,近看縱橫交錯似鵲窩,屋宇重簷,宏偉富麗。橋兩翼各設長椅、門窗,供旅人遮陽避雨。橋中央立神鷹泥塑,羽翼戟張,嗔目相向。傳溪頭曾有蛇怪,專食嬰兒牲畜,一俟洪澇興風作浪,後有雄鷹踞之,遂不敢出來。橋西為觀音亭,祀觀音,香火極旺。橋南又有涼亭,覆琉璃瓦,泥灰搭棟,四簷飛翹,雕龍畫鳳,栩栩如生。落成後轟動全縣,為一時奇觀,各村扶老攜幼來觀光,四鄉賢達爭題詩聯。相傳有名宦夜宿於橋上,流連忘返,賦詩而去,詩云:“十里煙霞迷處士,一潭素影鬥嬋娟。”彼時花橋之繁盛可以想見。
堂叔留給我的花橋老照片
當年洋上花橋是西路驛亭,三教九流南來北往,橋上擺滿小吃攤,光餅、花生湯、蠣餅、油炸檜、鍋邊糊、清湯麵、豆粥、茶水,供應旅人解饞解渴。菸絲、草鞋、香燭、茶、鹽、洋火、洋鏟、鋤頭、竹木傢俱、雞鴨魚米等日雜交易,熙熙攘攘,儼然超市。人類學家林耀華名著《金翼》寫到其父林孝仙第一桶金就在花橋賺的。林家在兩裡外的嶺尾村,老先生每天坐在橋上煮花生賣,與客商們聊天得了啟發,才有了後來的發家史。我祖父當年被土匪殺害後,曾祖母也在橋上擺小吃攤。村人閒餘也盤桓於此,感受著外部世界激盪,與官差、郵差、客商、路人攀談,下棋,玩牌九,閒話桑麻,聽講評書,直到暮色四合始作鳥獸散。客商羈旅難行,住不起客棧,便鋪開被褥欲眠宿,村人常會帶到家裡。那片林子盛傳山精野鬼作祟,非常嚇人,前面提到葉宗強故事也流傳於此。據傳富商葉宗強死後轉世到江西,成年後憑著記憶返回前世故鄉,重訪花橋和當年修橋的人,曾在民國初年轟動一時。那時沒通公路,運輸主要靠板車、馬車,貨物運往省城主要要由車伕、挑夫長途跋涉,經花橋到谷口碼頭,再水運到福州,其間花橋繁華程度可想而知,不過隨著花橋的譭棄,上世紀末林耀華先生的弟子莊孔韶教授來訪,已然物是人非了。
民國二十年(1933年)11月,李濟深、陳銘樞、蔡廷鍇、蔣光鼐聯合省內外反蔣人士發動著名的“福建事變”,衛立煌、蔣鼎文、張治中率部圍攻古田,當時抗日名將湯恩伯、宋希濂、趙一肩、孫元良、劉戡、李延年、李玉堂、李默庵、王敬久和劉安祺等操戈相向。日軍飛機來轟炸,家父就親睹門前的竹林被炸翻。閩北軍閥盧興邦與省府交惡,古田縣又是主戰場。歷史上古田路通九縣,界連三郡,為閩江上下嚥喉,水陸之便皆繫於西路,得之者上扼閩北下窺省城,閩中的閩清、閩侯,閩北的建甌、南平、尤溪,閩東的寧德、羅源、政和、屏南便無險可守。花橋處在西路要衝,花橋失守,則直趨縣城,實為各方必爭之地。《金翼》曾多次寫到兵匪交鋒,土匪伏擊國軍,國軍伏擊土匪皆因花橋林深險僻。一場狙擊戰打下來,總是血染溪澗,橋身彈痕累累。前人每謂花橋之重,堪比三國蜀魏相爭之街亭,“街亭雖小,關係重大”。聽著夜郎自大,細思也不無道理。所謂“一花一世界”,世事遑論巨微,豈可忽乎。
灣潭兩岸,怪異橫生
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當局出於商業用途考慮,開通古田到谷口的公路,時稱古谷公路。經本縣富商魏伯華首倡,同行積極響應,於花橋上游十米處奠基立礅,以杉木搭橋,供小型貨車執行,每日客車往返一次,自此行人漸稀,繁華不再了。到了1958年拆掉,廊橋終於成了歷史。
白雲生處,故鄉更在白雲上
1971年,縣政府改木橋為石拱橋,天塹變通途,遂為我年少時所見花橋。後來我家遷到黃田鎮,我離開古田多年,到2001年回去時已擴建203國道古黃段,又於原址重修石拱橋,仍然叫作花橋,每天車流如織通往全國,至此昔日的小山村完全被打開了,如今新舊兩橋並矗村尾溪澗,橋雖同名,境遇何殊,世事無常,竟至於此!
作者簡介:歐陽瑾,福建古田人。資深媒體人,自由學者,近二十年專注於全球政治與宗教意識形態研究。曾有過長達十餘年的西南、西北及中亞、南亞、西亞的遊歷生涯。近年著力於閩東北山區社會學和民俗學田野調查,發起“本地人用本地話講本地故事”的民間文創活動,已完成百餘萬字《閩江邊的中國》叢書即將出版,並已陸續翻譯成外文釋出於全球亞馬遜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