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3月,俺在三家合買的一間半房裡生下二兒子。俺總害怕趕在晚上生孩子,南炕兩家哥哥白天上班,晚上在家不方便,趕來趕去還是晚上生的。
3月16號晚上九點多,丈夫把接生的找來,隔上一個布簾檢查,說是要生。俺再不好意思也得生。十二點半,二兒子出生了。丈夫提前從廠子拿來一個破棉帳篷,拆下上面的窗簾,又鋪了一張窗戶紙,就把孩子包起來。
接生的看俺窮,一個雞蛋、一兩紅糖、一塊褯子都沒有,不吃飯要走,俺說準備好了熗鍋麵條,下鍋煮就行。人家聽了起來就走,南炕倆嫂子送走了接生的。那時候接生三塊錢,俺給了她四塊錢。倆嫂子回來就給俺煮小米粥,煮了兩碗,俺都吃了。
吃完粥,丈夫用舊毛巾包著十個雞蛋回來,說是從隔壁鄰居那兒買的,讓俺好好補補身子。鄰居知道俺生了孩子沒雞蛋,問他買不買,她賣給別人一個雞蛋七毛錢,賣給俺八毛錢。俺生丈夫氣,說俺能吃飽肚子就行,讓他現在就把雞蛋退回去。
他一個月工資才四十多塊,這十個雞蛋就是八塊錢,哪是個小數,俺心疼。丈夫啥都沒說,落淚了。結婚七年多,跟他過了很多苦日子,第一次見他落淚,俺也心疼,就不再說啥了。
坐月子第二天,下午兩點多俺就下地了,南炕兩個嫂子說:“俺倆都能給你做飯,你快上炕,你的嘴唇都是白的。”
俺說:“沒事,晚飯俺能做了。”
坐月子第四天,俺就開始熬鹼。俺住的地方叫雞房子,是鹽鹼地,北邊的鹼土可多了。外屋有仨鍋臺,一家一個,看著那兩個嫂子熬鹼掙錢,俺也坐不住了。丈夫上班前往家背百八十斤鹼土,俺就在家熬。
這活兒挺簡單,也挺累人的。半鍋水燒開後,下鹼土,鍋滿了,用棍子攪一攪,用笊籬把草撈出來。坐清一個鐘頭,就把鍋裡的鹼水舀出來,一盆一盆端到院裡過夜。剩下的鹼泥挖出來,扔到房後。早晨起來,再一盆一盆端回來,把盆裡的水倒出去,把盆子放在熱水鍋裡燙,稍稍一晃盆,就倒出來一個個水鹼坨。
有時候熬出來的水鹼坨是紅色的、黃色的,那不行,不光得把鹼坨里的水控淨,還得一遍一遍用水衝,衝乾淨了再控幹。三鍋水鹼,能熬出來一鍋純鹼。熬純鹼的時候,鍋裡就加一碗水,把水鹼坨砸開放到鍋裡,不用燒開,水鹼坨化完就行了。還得坐清一個鐘頭,把清亮的鹼水舀出來,一盆一盆地端到院裡過夜。早晨起來,一盆一盆端到屋裡用熱水燙,燙好了把盆翻過來輕輕一扣,大大小小的鹼坨從盆裡下來,就能賣錢了。
俺剛熬鹼的時候不愁賣,總有人上家來買的,有的自己家用,有的是再往外賣。一個月子裡,俺賣鹼掙了二百多塊錢。
坐月子第十天,丈夫把鹼土備足了,才去給孩子落戶。落戶的時候給了兩斤豬肉、兩斤紅糖、一斤豆油、三斤雞蛋、十斤白麵的票,還有布票。豬肉買回來,他們爺兒倆解饞了。紅糖和雞蛋買回來,俺喝了吃了。剩下的票都沒動,俺那時還有九十多斤餘糧,也不捨得吃。老家來信說,婆婆公公和小叔子捱餓,他們要到俺這兒來。那時候有錢也沒地方買糧,都給他們留著。
一個月子裡,俺就吃了六個純玉米麵的大餅子,甜菜葉子是俺的主食。熬鹼倒不出鍋,俺就做兩頓飯,中午餓了,就把菜窩窩放在灶坑裡熱一下,大兒子吃一個,俺吃兩個。沒有暖瓶,他渴了喝涼水,俺在月子裡不敢喝。
宋嫂說:“小妹,你在月子裡得吃點兒好的,你吃那麼多菜葉子,吃壞了身子是一輩子的事。”
俺說:“沒事,天老爺照顧好心人。”
俺的奶好,坐這個月子,孃兒倆都吃得白胖。
大兒子比二兒子大六歲,因為在山東捱餓,俺四年沒來月經。到東北吃飽了,三個月就來了月經,有了二兒子。二兒子出生三天,身上一個布絲都沒有。廠子裡沙土多,俺就把沙土溫熱了,把他放到沙土裡頭,上面蓋著他哥哥的舊衣服。尿了,就把尿溼的沙土扔出去,拉了也一樣。窮人家的孩子好活,吃足了奶就不哭,沒耽誤俺幹活兒。
那時候的雞房子,是現在的黑龍江省安達市臥裡屯鄉保國三屯,屯子西北的鹼土能熬大牙子鹼,開啟鹼坨上面的那層薄蒙,裡面的牙子像一個個大蒜瓣擠在一起;正北的鹼土出小牙子鹼,那些牙子越往上越尖;東北的鹼土熬出來的是葡萄牙子鹼,那些牙子像透明的小葡萄堆在一處。這一坨坨鹼看著都好看,不知道為啥,買鹼的都愛買大牙子鹼。
跟兒女講當年,他們問俺:“坐月子咋還拼命幹?”
俺那時就想:寧可累死在東北,不能窮死在東北。窮,叫人家看不起。
摘自姜淑梅第一本書《亂時候,窮時候》
姜淑梅,1937年出生在山東鉅野,1960年在黑龍江省安達市落腳,做了二十多年臨時工。她60歲學認字,75歲學寫作,80歲學畫畫,已經出版五本書。其中,《亂時候,窮時候》入圍“2013大眾最喜愛的圖書”;《苦菜花,甘蔗芽》入圍“2014中國好書”;《長脖子女人》獲得2015年度“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獎”;《俺男人》記錄了幾十個家族的傳奇故事;《拍手為歌》是她的首部民謠故事畫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