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加謬到了大都市,得問問他:你確定蒼蠅“哆嗦”了一下嗎?沒機會了哥們兒,天人隔世,不必做無謂的假設。
但是,那天我確實看到劉麗的影子哆嗦了一下,她的影子屹立在木屋到場部的路上靠近木屋的一頭,如同一朵杜鵑花的剪紙,扇面形一直垂到溫涼河涓細的白沙上。這是她接到場部通知到場部參加撤崗前最後一次麒麟崗全體人員會議臨走時留下的。我不確定這一瞬間場部現場發生了什麼事,也無從知道她的身體狀況,但她的影子的顫動已告訴了我的直覺:這件事非同小可,關乎生死,謠言已經被證實,麒麟崗正面臨嚴峻的地質災害。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海天空闊,澄澈萬里,太陽像熔融的白金流淌在雲端,雲端一派明亮,卻不能在視覺上形成太陽的輪廓。蒼穹像膨化的氣球無限遠地拓寬著視覺的邊界,溫涼河上的蒼鷺如同明亮的塵埃,零星地貼著沙渚的灌木緩慢地滑翔,洲上灌木枝柯間的空隙,枝柯上的分枝,標明時間刻度的深青色卵形葉片清晰可見。蒼鷺盡力前伸吻合的黑色骨喙和收縮在白色腹部兩側的蜷曲的爪子映在水面稜起的波紋上,一道18km長的五色線斜線闢開河面。那條五色線整個上午孤懸在溫涼河上空,一端在右岸,一端遠遠的超過左岸與偌大市工業區上空的煙柱若即若離地連線。有一陣子,五色線延展成一片織錦,絢麗的雲片覆蓋著河面,不久又收縮成一束,像一面捲起來的旗幟。授衣之月的風如同纖細的砂粒打在面板上,添了衣服出來,五色的雲束轉到了西北,它的一端已經開啟,綿延千米,另一端還是窄窄的一束,如同古戰場的三角令旗(蚩尤旗)。碧落依舊高遠,顏色青黛,太陽的方向涼了一些,2km遠的水牛衝上的湖神廟顯得孤峭。溝底的田埂上,傑湘他們的三人佇列還在移動。
屹立的影子已經湮滅。
我舀水潑滅爐子裡的明火,帶上門。我從南邊下崗,沿著河邊走了一陣,折向水牛衝。
十畝荷塘佈滿憔悴的葉子,正是鱔魚肥美的季節,塘邊可見一砣一砣的金黃色鱔魚爬過的鱔油。夏夜,我和傑湘瞞著廚娘悄悄的到塘邊摸鱔魚。微雨的夏夜,躲到荷葉下面,可以聽到鬼在數雨點兒。這一帶我熟悉得不得了。過了荷塘是通向棺材板的直道。老王總是坐在直道西邊的石頭上看著那頭紫羔羊吃草,他把那頭小羊羔叫“愛彌兒”,愛彌兒丟了以後,他在石頭邊擺張小桌,放個錢翁,整夜整夜坐在石頭上看星星。據他自己說是給過橋的野鬼送紙錢。但我知道,他由此聚斂了鉅額財富,他在湖神廟後牆外埋了十個錢翁,那些陽光下只是蟬翼瓦塊的翁貯到了晚上都是金光閃閃的金幣。我從石頭邊繞到上衝的小路上,地勢漸漸上升,接近衝頂,依舊沒有看到老王的影子。
老王站在湖神廟北牆外,他骨瘦如柴,高大的體量縮在舊軍上衣裡面——說是軍衣是這件上衣的底色是草綠色的,如今洗得發白——如同落盡葉子的石榴樹,他的頭髮絕頂,只有一圈白色的毳毛。他像個放逐的遜位老王,誰也不知道他住在廢棄的湖神廟裡,守著一崗碴砑亂石為了什麼。他像頭逐出獅群的獅王,黃昏金黃的獅子,昔日炙手可熱的雄風正在一點兒一點兒消逝殆盡。
夕陽返照,腳下一片金燦燦的。
那團五色雲朵另一端也舒展開來,在靛藍色的西北天幕上如同一幅飛毯,如同一幅孤立的與周邊的雲採毫不粘連的飛毯。它移動的速度非常緩慢,彷彿空間對接的微調,它的邊緣並不整齊,有時抻出一塊,有時收斂回去。主體色調是絳紅色的,邊緣如同灰燼,上面縱橫著藍色的線條,如織錦的經緯。逐漸的,它轉移到正西方向,正中間異樣明亮,各個幅面全舒張開來,傾斜地掛著(蚩尤旗)。
老王碩大的衣架子身體在我前面,遮住了雲團的一角。
老王轉過身來,眼眶蓄滿清淚。
“時候到了。”他說,繞過我向湖神廟走去。似乎我是和他毫不相干的一棵樹。
夜幕已經淹沒腳踵,但我清楚地看到一隻蒼蠅在他晶晶亮的頭皮上。
這隻蒼蠅一定是我從木屋帶過來的,因為湖神廟很少見到蒼蠅。這一窮二白行將傾圯的小屋除了板床和一張桌子只有就像沒有死的我父親的老王和他的白瓷酒盅。有一次我從木屋到水牛衝來,衣領上叮著兩隻蒼蠅。木屋有成群的蒼蠅,傑湘數過有449只,栓數過有153只。有機會我想印證一下加謬所謂“蒼蠅凍僵的翅膀”(加謬:不忠的女人),假如角質的蒼蠅翅膀可以凍僵那也太冷了,假如是指操縱蒼蠅翅膀扇動的肌纖維又超出了翅膀的概念。
我和老王在黑暗中坐著,我在他臉上看到我父親模糊的面部輪廓。我們一定坐了很久,因為門外暮色沉重,屋裡的黑暗沉甸甸的壓在我的肩上。我不記得我們怎樣填飽肚子,我覺得回憶這些毫無意義。我見過這位老人怎樣白水煮菜就著饅頭當一頓飯的。我們坐到月亮上來,白亮的月華浸泡著門檻,我始終開不了口將我滿腹狐疑說出來。有一年北方打仗的訊息傳到村裡,我像個末日降臨的幼畜惶惶不安地聽大人們議論,我聽到鄰居大哥在一棵樹下吹奏幽怨的笛子。白天的情景把我嚇壞了,我驚懼的心靈充滿戰爭來臨的恐懼。
我拎著鐵鍬,跟著老王到了房後。他用鋤頭刨開地面,我鏟去浮土。我們把十個瓦罐一一起出來。罐蓋是布包的草泥。很重。我們把錢翁搬到直道西側倒臥的石獅子邊,我開啟甑口,把金幣丁零當郎地倒在地上,它們在月下發出爛爛金光。老王在旁邊點上火堆, 又在橋兩頭各點一個火堆,看著火堆說:“看好了下崗的橋,拿上錢,逃生去吧。”
他回來拎著瓦罐朝石頭上一摔,金幣嘩啦一聲鋪在地上,我照他的樣子把剩下的瓦罐也摔碎了。
火光把我們的影子推向鬼溝河對岸,腿縫隙裡盪漾著鬼溝河黝黑的波瀾,火光映照在那堆金幣上赫赫放光,在幽暗漆黑的夜晚尤其奪目。火焰小下去了,我聽到蘆葦和菖蒲編織的林子裡,水牛衝的石頭後面,北方的高粱地裡,甚至十畝荷塘的池塘裡傳來猶豫不決的腳步聲。老王拽著我的袖子,頭也不回地向湖神廟走。火堆熄滅,我的前面沒有了我們的投影,腳步聲雜沓起來,風迎面拂來,似乎無數的人擦肩而過,火堆邊傳來金幣摩擦的悅耳動聽的聲響和臂膀攘擊的悶響。我只來得及回頭一瞥,看到那塊石頭邊重疊的黑影,看到一股平地移動的黑霧湧過橋面,老王已經揪著我的耳朵把我的面孔轉向前面。
回到湖神廟裡,老王拉亮15w白熾燈泡。這是湖神廟惟一的奢侈品。當初從橋頭通向場部的電線上扯一根電線也是衝著他曾經是場長的份上。他從壁龕裡摸出酒瓶,拔掉紙塞,先喝了一口,遞給我說:“以後麒麟崗再沒有鬼了,喝完酒回去睡覺吧。”我喝了一口,辛辣從嗓子眼直衝柢骨。
“他們開會啦。”我說。
他接過酒瓶又喝一口,遞給我。
“謠言八成是真的。這裡……麒麟崗真要變成麒麟湖了……”我憋著老大的勁兒才把此行要說的話說出來。
誠如所知,老王沉默寡言,我並不指望他做相應的回答。這事我自有答案。我只是想把憋屈在心中的疑惑表達出來,向這位慈祥的父輩一吐塊壘。老王的確毫無表示,我們一遞一口將那瓶酒喝完,然後我踩著零亂的腳印向傑湘、栓、架子工和劉麗同一屋簷下的小木屋走去。小木屋堆積著麵粉、豬肉、豆筋、乾菜和烹調美味的廚具,那裡的油鹽蘊藏著塵世的溫暖。麒麟崗的夜空依舊幽暗,但是地上沒鬼了,我們用金幣把它們趕到河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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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蒼蠅哆嗦了一下
分類: 時尚
時間: 2021-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