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生在七峰山前面的犁花灣。莊裡頭有個小夥子姓趙,名根兒,孃兒兩個過日子。趙根兒今年二十七歲,他娘正滿四十八。根兒七歲那年死了爹,那時他娘才二十八歲。她能幹、賢惠;模樣又好,所以有很多人曾勸她改嫁。但因她同亡夫的感情好,又怕孩子吃苦,說啥也沒動心,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了。
俗話說:“兒子大了娘發愁。”根兒娘幾次三番託人要給根兒說媳婦。前幾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是大王莊王老五的閨女王金鳳。這地方,男的多,女的少,說個媳婦花窮幾家親戚;養了閨女算是栽著了棵“搖錢樹”。根兒訂親,女家要了見面禮一百塊,正繳四百塊,再加做衣裳、請客、請媒人,雜七雜八花了七百多。
說起金鳳姑娘,真是百裡挑一,手巧,心眼好,小嘴也甜,每一次來趙家,總是親親熱熱地娘長娘短;根兒娘聽了樂得也合不攏,她做夢都在想娶媳婦,抱孫孫。
可是她年年要求辦喜事,王老五年年不答應。為什麼呢?因為金鳳是強勞力,想養她在家多賺幾年工分;還有,年來節到,趙根兒總得送厚禮;再說,如有了困難也好找趙家,稍微搖一搖,這棵“搖錢樹”就會掉下錢來是一登記;結了婚,等於一瓢水潑到了地上,這條財路就斷了。所以王老五橫豎不答應。
一直拖到今年,趙根兒二十七,金鳳二十五了,王老五沒法再推,這才開了題,同意把喜事辦了,好日子就定在九月初九。根兒娘滿以為這下可放心了.誰知九月初三這天,媒人突然來到趙家,對根兒娘說:“老親家說了:嫁出一個姑娘,等於送走一隻銀箱,最後這點養育費叫你無論如何不能少。”
根兒嚇得臉都白了,忙問:“多少?”媒人伸出三個指頭。根兒娘狠狠心說:“行!”跑進屋裡拿出三十元。媒人一見,哈哈大笑,說:別裝糊塗了,三百塊。”“啊?”根兒娘頭裡“嗡”一聲跌坐在椅子上,嚇傻了。
根兒正在新房裡糊頂棚,聽見這話,衝了出來,說:“鑼停了,鼓罷了,又來這一錘子,這不是逼命嗎?我找金鳳去!”說著就要走。娘把拉住他說:“我的小爺呀,你少給我惹禍吧。”根兒說:“訂婚時侯七百多,以後這幾年,哪一年沒有百兒八十的送去。
咱們幾十年的老底花光了,房前屋後的樹伐完了,能賣的東西,出脫淨了,每一年喂的豬羊,全貼進去了,連最後一滴血都要擠幹了!問問他們,還講不講道理!”
媒婆一聲冷笑:“道理?嘿嘿,道理多少錢一斤?如今講婚姻自由,雙方自願。嘴是軟的,舌頭是扁的,人家昨說昨有理!三百塊拿到了,我愛你,我自願去登記;三百塊拿不到,我不愛你,我不去,誰能強迫她?"
根兒還想說什麼,根兒娘連推帶罵,把他推進屋裡,然後轉身向媒婆賠情:“孩子家不懂事,說話不顧頭青眼腫,你多包涵!”媒婆嘆日氣:“唉! 我這不也是為你們好嗎!你想想,
二十四拜都拜過了,只差最後這一哆嗦了,咬咬牙,辦了吧。論金鳳的人品和模樣兒,打著燈籠也難找啊!"根兒娘說:“既是親家開了金口,我這邊緊著辦。不過親家那頭,請嫂子多說幾句好話!”
媒婆說:“王老五的口氣硬著哩,三百塊辦不到,登記結婚就別想。"臨走,她說:“老親家再三囑咐,初八他要用這錢,初七我再來聽音信媒婆走後,根兒跺著腳說:“媽,你不該答應她,這明明是坑害人!”根兒娘說:“權在人家手裡,人家不吐口,咱就娶不成媳婦,娘想;就是刮骨頭敲髓也得上哪!”
此後,孃兒倆合計了半夜,老親舊眷排了排隊。第二天一早,便分頭借錢去了。可是一連跑了三天,天天都是“清水網”。根兒大清早直冒汗珠子,他娘愁得沒幾天人就瘦了一圈。到了初六晚上,孃兒倆面對面坐著發愁:明天就是初七,媒人來了,咋應付呀?
根兒懇求地說:“娘呀,算了吧,再跑爛幾雙鞋也是白搭。大不了我打一輩子光身漢兒,你為我把心都操碎了,娶不來媳婦,我不埋怨你!”根兒娘猛地抬起頭:“你說什麼?”根兒說:“你已受了大半輩子苦,叫我說,這門親事幹脆拉倒,多少退回幾個錢來,你吃好點,穿好點,沒媳婦有兒子,我孝順你一輩子!”
他娘渾身直哆嗦,淚珠順著腮幫子往下滾,她說:“根啊,你這話,是刺我的心哪。你打光身漢,我活著有啥意思!你爹臨斷氣的時候,再三囑咐我:“我是不行了!留下這孩子,長大了給他成個家,叫他好好幹,別給窮人丟臉。我,我死了也能閤眼了...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眼下,要是你打光棍,我咋對得起你爹呀!”說到這裡,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根兒慌了神,流著淚勸娘,說他明天再去找幾個老同學試試,好歹勸得他娘止住了哭聲;各自睡覺去了。
第二天,根兒起五更就出去了。根兒娘一夜未閤眼,也沒想出什麼辦法,起床後,飯也懶得做,呆呆地坐在門口發愁。她在家中愁,媒人卻老早就來了。
這媒人,六十上下年紀,家住犁花灣東邊十五里小宋莊,是個女光棍兒,大名叫孫玉嬌。近幾年,她到處做媒,大家背後都喊她“孫大腳”。方圓幾十裡,哪莊有幾個大閨女、小寡婦,哪個閨女悔了親,哪個女人鬧離婚,她肚裡都有一本帳。給人做媒牽線,她能把死蛤蟆說出尿來。
孫大腳進得門來,根兒娘連忙搬椅子,拿煙,倒茶。這老婆兒叼著煙,蹺著二郎腿,皮笑肉不笑地問:“她嬸子;辦得差不多了吧?”根兒娘嘆口氣:“唉,八字還沒一撇哩。”
孫大腳沉下臉:“那,咋叫我回話呢?你難道還不知道,王老五是個死榆木疙寤;他有他念的經。你不按他的辦,不行。"根兒娘說“根兒一早就到外面轉通去了,實在不行,喜事只好往後拖一拖。”
孫大腳頭一搖,說:“你呀,明白一世,糊塗一時!這個理,你就想偏了!你想想,為根兒這親事,我的嘴皮兒磨破了幾層皮,王老五才答應登記。眼下正好趁熱打鐵,一箭上垛,把媳婦娶過來,坐在咱床上,才算金磚落地呀!
要是拖下去,放涼了,啥事還得從頭來。再說,他等錢用,你這裡辦不到,急了自然要另想門路,跳高枝兒。常言說,有貨不愁貧。只要他鬆鬆口;金鳳那人樣兒,多少人伸手等著,千兒八百的都現成!咱這兒的規矩,你也不是不懂,悔了親,只退正數,見面禮和零零碎碎是不退的。
你不是人財兩空,好幾百塊白扔了麼?另外,不花錢人家肯把女兒白給你?結果,你還得從頭花起。這三百你都辦不到,更大的堆兒你就更辦不到了。根兒也快三十了,兔子眼看跑過嶺,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錯過這機會,到時真讓根兒打了光棍兒,你後悔都來不及哩!”
句句話象鐵錘,錘錘砸在根兒娘心尖上。她慌得沒了主意,只是反反覆覆地念巴著:“咋辦哩!這可咋辦哪!”孫大腳見到了火候,追上一句說:“她嬸子啊,為根兒,你還有啥捨不得往外拿呀!"根兒娘說:“啥都捨得,只要能換錢,賣房子、揭瓦;我豁上了!”孫大腳說:“咱這裡窮得叮噹響,賣給誰呀?再說,賣了房子,叫兒子、媳婦住哪裡呀?”
這三間瓦房,一間灶屋,是二十五年前蓋的,他們兩口子吃了多少辛苦?根兒娘又想起根兒爹,淚珠兒直轉,她擦把淚,說:“唉,要是我的肉能賣錢,情願割下幾塊來!”孫大腳兩手一拍,減道:“哈!一句話提醒了夢中人,有辦法了!”根兒娘象遇見了救星,連忙問:“啥辦法?”
孫大腳卻是嘆口氣:“唉!還是不說的好!”根兒娘連聲催她:“說呀,快說呀!”越催;孫大腳越封門兒:“說出來你也不會同意,說不定要罵我哩!”根兒娘恨不得給她磕頭,央求說:“你是為了救俺,哪能罵你,謝你都來不及呢!”
孫大腳說:“如今新社會,不興老封建了,這件事也不算丟人,倒很光彩哩!”根兒娘說:“哎呀:咱是窮極無奈,只要能娶來媳婦,管它光彩不光彩!”孫大腳樂得直拍手:“對呀,嬸子真是個明白人開啟窗戶說亮話吧,我那小宋莊東邊三道河,有個剃頭匠,今年五十三了,很會攢錢...根兒娘措嘴說:“他是不是想放債?
借他三百,利錢再大,咱出。“孫大腳笑了:“不,他是個光棍, 一心想找個老伴兒,他想你想了二十年了...”話沒說完,根兒娘象燒著一樣跳將起來,尖聲大喊:“你…”孫大腳說:“你看看,說著不生氣,還沒說完你就來了。”根兒娘強壓著怒氣,說:“你,這是人說的話嗎?”孫大腳立時變了臉,說:“你別不識好歹,我是為你好!你想想,孩子打光棍,在你手裡斷了根,你對得起他爹嗎?
快五十的人了還有多大陽壽?拿個半截入土的老太婆,換回來個花朵一樣的大閨女,咋算不值得?你為趙家傳宗接代,別說根兒,就是八輩子老祖宗,也會感你的恩,死的、活的都對得起!哪點兒不好?死守著不走,媳婦娶不來,你對得起誰呀?哪頭輕,哪頭重,你自己掂量吧!”
根兒娘坐在椅子上,兩眼發直,一動也不動,活象一尊石頭人。孫大腳說:“我該去大王莊給你親家回話了。”根兒娘沒吭聲。孫大腳提高聲音,氣沖沖地說:“既是這樣,我就告訴他:要錢,這兒辦不到。”說著,甩開大腳,就要往外走。根兒娘猛地喊了一聲:“等等!”大腳板子停住了。根兒娘咬著牙,牙縫裡迸出來四個字:“我,答應了!”
孫大腳喜眉笑臉走回來,說:“我早知道,你會答應的!這也是你的終身大事,跟那人見見面吧,包你滿意!”根兒娘說得很乾脆:“不用了,告訴他,今天拿三百五十塊現錢來,我這百多斤就是他的了!”
孫大腳忙說:“行行行,說來也湊巧,昨天晚上他又來央我,死乞白賴地把錢塞給我說:‘錢你拿著,事不成,原封兒交還。’你瞧,正好三百五十塊!看起來,前世姻緣,註定了啊!"說著掏出錢來:“你點一點!”根兒娘抽出五十元,剩下的,又遞給孫大腳:“給王老五送去,教他馬上放人!”
孫大腳胸脯拍得“嘭嘭"響:“放心,我包了!不過有話說在頭裡,明天初八,我把金鳳帶來交給你;初九;你得跟我去三道河。”
根兒娘說:“不行,等我娶了媳婦,四天回門後,我才能過去!”孫大腳說:“哎呀。那不行,剃頭匠說了,九月九大吉大利,一定要拜堂。你要是不願意,把錢退間去算了!”說著伸出了手。
根兒娘面色鐵青,兩眼噴火,跺跺腳說:“這,我也答應了!只是,在根兒拜堂成親以前,你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孫大腳說:“這辦得到,我嘴上掛著三把鎖!”#故事##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