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將近二十年,今年挑戰班主任,大姑娘坐轎子,頭一回。坐上轎子才知道,班級管理千頭萬緒,怎一個煩字了得。
這不,剛掛了逃學學生家長的電話,又有一個學生來辦公室找我,說她又丟錢了,五十塊,還是在教室裡丟的。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丟錢丟錢!老是丟錢,這又丟錢!這是本學期第三起丟錢案了。前兩次丟的都是十多二十塊的小錢,所以我動用嘴皮子,算是輕鬆地不了了之了。可這次數額高達50元,況且原告已經急哭了,這是個燙手山芋。
我耐著性子,勸慰了半天,叫她以後管理好自己的錢物,這次丟了就算了,可她杵著不走,還是一個勁淌眼淚,說找不回來怕家長罵,我只好答應她儘量查檢視,如果實在查不出來,就只有她自認倒黴了。學生似乎看出了我的敷衍,勉強點點頭,悶悶不樂地走了。
我按兵不動。躲一時是一時。可學生把丟錢的事告訴了家長,當晚家長就在班群裡發話了: 請老師對我家孩子丟錢的事及時進行調查!
此話一出,前兩次丟錢的學生家長立刻站出來表示支援,要我認真調查,把偷他們家孩子的小偷也揪出來。其他家長也加入聊天,說應該查,對這個事聽之任之會影響班風和學風……
家長牽頭,拿班風說事,我再也不能裝聾作啞了。說實話,現在這種社會,調查一件偷盜事件,在到處安著監控的教室裡,不是什麼難事。我也不怕查案,我最愛看懸疑片,早就想小試牛刀,一展身手。可是查學生不一樣,他們是未成年人,法律不但不追究他們,還保護他們,弄不好我就要闖禍。最主要的是,我有隱痛。讀高中時發生的那件事一直是我心裡的陰影部分。我還有一個要命的缺點:過於愛憎分明。我擔心一旦我查明真相,我沒有足夠的胸懷去包容那個會偷錢的小賊。三年相處,我不知道怎樣面對一個人品有瑕疵的學生。
家長群裡查明真相的呼聲愈演愈烈,我放下手機,往事不堪回首,但我的思緒已回到過去。
那是在高二文理分班後不久,一天晚修回來,大家正忙著洗漱聊天,班花突然宣佈,她藏在櫃子裡的300多塊錢不見了。
宿舍裡的氣氛突然變得凝重而詭異。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年紀,大家都想透過這件事展現自己的天賦,同時也希望儘快洗清自己的嫌疑。舍友們紛紛出謀獻策,有人分析說,偷錢者緊張,或許會在夢中吐真言;有人說,偷錢的人突然間多了一筆錢,她一定會買平時捨不得買的東西;還有人說,要偷櫃子裡的錢要有作案時間,看看那天晚上誰最後離開宿舍……
沒學過破案技巧的我們,分析起來卻頭頭是道。有了這些破案指南,大家很快揪出了嫌疑人。
經過兩天的觀察,一一對號入座,嫌疑人慢慢浮出水面,那個漂亮的回族學生中槍了。那兩天她剛好穿著一件時興的令人羨慕的帶帽夾克;她隔三差五地從校門口的牛肉館抬回令大家饞得忍不住流口水的紅燒牛肉獨自享用。更巧的是,丟錢那晚大家都親眼看見她上晚自習十多分鐘後才匆匆喊報告進教室。雖然她解釋說那晚她因出門晚路上又堵車才遲到的,買紅燒牛肉的錢是她達(回族稱父親為“達”)給她的。可是,在那種情況下,她的每一句解釋聽起來都是謊言。
我們立刻把她鎖定為偷錢賊,開始對她旁敲側擊,冷嘲熱諷,冷落孤立,我們希望用我們的方式逼她還出那筆錢。
可是,她拒不承認。更沒有主動還錢。班花每天檢視她的保險櫃,丟失的錢並沒有偷偷回來。
我們把推測結果告訴了班主任,希望他查明真相,透過他的力量要回那筆錢。
可是,班主任遲遲未動,我們對回族女生的冷落和攻擊也變得越來越直接,越來越尖銳。終於,出事了。
女生去跳水庫了!
現在正在全力打撈之中!
訊息傳來,全校肅然,氣氛沉重,大家都被這始料未及的噩耗嚇傻了。接著大家一窩蜂似的都往外跑,卻被門衛攔了回來。惴惴不安的上了一節晚自習,等待著大家開始冷靜開始反思,她說的話也有可能是真的,她可能真的是被冤枉的……
就算真的是她,我們那麼過分的孤立她,攻擊她,合適嗎!為了三百多塊錢逼死一個同學,我們這輩子還能心安理得地活著嗎?
思人及己,如果這樣的憑空猜測不幸落在我自己頭上,我承受得起嗎?我能做什麼證明自己的清白?除了像她一樣以死相證,我還能做什麼?
……
什麼都晚了!
最後,我不再胡思亂想,默默祈禱,希望她能被搶救回來!
任何事一旦觸及生死,就成了不能承受之重,尤其是在那樣的年紀。
好在發現得及時,那個女生最終被救回來了。
三天後,當她再次走進教室,只見她目光冷冽,面如寒霜。鬧哄哄的教室立刻鴉雀無聲。有幾個同學站起來想跟她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呆站著目送她旁若無人地朝一組最後那張一直空著的座位走去,身後跟著其貌不揚的班級好人。正是他發現她表情不對沖出教室一直沒回來,這才跟出去。是他救了她。
從那以後,他們做了同桌,她只跟他說話,旁若無人地偶爾輕輕說笑,其餘時間都是不問世事,埋頭苦讀。像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我們也曾想過跟她們打破僵局,可是又都不知道如何去開那個頭。她的冷冽讓我們望而卻步,那件事的懸而未決又令我們無所適從。我們就那樣奇怪地在同一間教室的兩個世界裡,生活到畢業。時至今日,我們還是形同陌路,甚至仇人。
而我們的班花,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最初的受害者,也因為這個失控的結局,慢慢的受到了同學們的冷落。甚至還有同學事後推測,有可能是她監守自盜。因為相處久了,同學們慢慢發現,她空有一副美麗的外表,可她為人虛偽自私,愛慕虛榮,甚至還會撒謊!
一件現在想來區區的丟錢小事,因為年少衝動,我們失去了那個曾經活潑開朗的她,那個常常講笑話逗得大家笑作一團的她,那個告訴我們在水裡加醋洗臉有美容效果的她;我們失去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失去了意氣風發的我們自己!失去了我們和諧互助的班級!失去了我們無憂無慮的高中生涯!失去了人生中最難能可貴的十六歲的花季!失去了回首往事問心無愧的坦然!
這件事導致的所有這些不堪,起因就是丟錢,它造成的種種後果,現在每每想起,我還心有餘悸。
判斷同學們的是非已不可能,也沒有意義。作為班級的領路人,我們當時的班主任在這件事上的功過如何評價呢?我還要像他一樣缺席嗎?
不,我不能再逃避,我應該勇敢地站出來,妥善處理,避免事態惡化。我要保護這一棵棵小苗,讓她們茁壯成長。
生活需要多些美好,孩子們才能快樂成長,輕鬆前行。
我要不要查明真相呢?查明真相我能怎麼做呢?我怎麼面對那個偷錢的學生呢?萬一ta死不承認,甚至採取極端行為,我該怎麼辦呢?不查我又怎麼跟家長交代呢?唉,難怪當初班主任老師一直不採取行動,這事的確棘手。
我把我的煩惱告訴給我師父,一個博覽群書的二十多歲的智者。平時有時候跟他說,他都能指點迷津。
果然,他發給我一個故事,說希望對我有所啟示。故事梗概如下:
在某婚宴中,一位中年男士認出他小學的教師, 於是上前恭敬的說: 老師,您好!您還認得我嗎?
老教師: 對不起、我實在記不起來。
學生: 老師您再想想, 我是當年在課室裡偷了同學手錶的那位學生。
老師看著面前的這位學生, 還是搖了搖頭說: 我真的認不出你。
學生: 當時您叫全班同學站起來,面向牆壁,再用手帕蒙上自己的眼睛,然後您一個個搜查我們的口袋。當您從我口袋裡搜出手錶時,我想我一定會受到您的譴責和處罰,一定會遭到班上同學的鄙視,也將在我人生中烙下不能磨滅的恥辱和創傷.... 。
但是事情並不是如我想像的,您把手錶歸還給物主後,就叫我們坐會原位繼續上課。一直到我畢業離開學校那一天,偷手錶的事從來沒有被提過或被傳過。
老師, 現在您應該記起我了吧。
老師微微笑說: 我怎麼會認得你呢? 為了同學之間能保持良好關係,為了不影響我對班上同學的印象, 當時我也蒙上自己眼睛來搜查學生的口袋。
學生聽了,緊緊抱著面前這位老師,師生倆就這樣彼此默默擁抱著... 擁抱著。
故事末尾還說:給人容身的空間,給人轉身的臺階, 這不止是慈悲,更是一種智慧,和一個更高超的境界。
蒙上眼睛!
我怎麼蒙上眼睛?蒙上學生的眼睛容易,我怎樣蒙上我的眼睛呢?對了,那就只有種辦法,解決問題,但不要查明真相。
我掏了自己的腰包,給了丟錢的同學,我告訴她查出來了,但是我要保守秘密,我不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因為ta已經認識到錯誤,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我在班上彙報了這件事,並且告誡同學們保管好自己的財物,財不外露,更不能亂放,現在如此,將來走入社會也如此。同時我又藉此機會開了一個主題班會: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們不能不勞而獲,更不能偷取別人財物和勞動果實,人要活得坦然,就不能做有昧良心的事。
幾天後,我在抽屜裡發現一張小紙條,但我沒有細看,我幾把撕碎了它,然後去了一趟衛生間。讓所有的真相見鬼去吧!
丟錢的孩子,50塊錢失而復得,她開心了。我蒙了一次自己的眼睛,看著同學們一張張無瑕的笑臉,我的生活也迴歸風平浪靜。多年以後,他們還會記起這件小事嗎?他們能猜到老師騙了他們嗎?他們會責怪老師的欺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