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肖諾亞做了個夢。總有這樣一個下午,拉起窗簾,陽光卻仍舊從縫隙中撒入,金光和霧氣,分明的——陽光露骨——小塵埃遮掩著視野,雲好像飄得很慢,即使他根本無法探頭。時間就像果凍裡的花生米,滯澀地旋轉——不必前進,時間也許本就不是前進的。可是霧氣卻清晰,窗外陽光愈發望穿秋水,眼前愈發渾然。總有這樣一個下午。
肖諾亞不知道今天是2020年8月6日,當酗酒到達第三天時,日期沒什麼意義。肖諾亞又想起陳洋——大學同學。在燕州里,想起一個特定的人很難,自從一代以前這座小城接入了網際網路,一切都回不去了。華北平原上,像燕州里一樣的小城還很多,可是這裡不一樣。肖諾亞的父親常說,這裡的今天是他們一代人打下來的——即使老一輩人根本沒有誰認識他。燕州里的秋天和麥浪吵了架,從此夏天漫漫。肖諾亞推開廚房門,陰涼的感覺讓他很舒服,他想取一塊冰來緩解燥熱,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他一反平常地打開了冷凍櫃的最後一層。
肖諾亞開啟電視,那個女主持人又在播報著遠方發生的新聞。肖諾亞注意到她的左手無名指戴著戒指,這讓他有些眩暈,於是換了臺。
天色漸晚,肖諾亞又開啟一聽啤酒,麥芽的香氣總能讓他歸於平靜。霧氣氤氳,肖諾亞清楚它今天不會消散,只是這霧氣讓他的大腦感到隔膜。他又想起陳洋,三天前他約她去划船。他們約在售票處旁邊的長廊裡見面。肖諾亞清楚地記得陳洋在電話那頭睏倦的聲音——他記憶裡的陳洋總是這樣。晚間總是電影,近一年都是這樣,綠幕裡出現一條金色的龍,接著是《先驅者》的題目。肖諾亞看過這部。
片中的男女主角分別是工廠主和那裡工人的孩子,兩人同校,在生活中產生了情愫。也發生了很多事,很多劇情,肖諾亞都記得。後來工廠倒閉,又發生了一些什麼,結局。
肖諾亞打了個哈欠,他一直覺得電影很無聊,同質的情節,一樣的結局,標誌性的欲揚先抑,恐怖片一定可以用科學解釋。肖諾亞深知受傷會流血,但他從沒在熒幕上看見過。不過即使如此,諾亞依舊發現本國的電影領先世界——外國的電影本來就數量極少,僅有的那幾部斷斷續續,敘事根本就不完整,而且,也不流血。
又一聽冰啤酒,肖諾亞深刻地感覺到燥熱在褪去。於是換臺,是民事調解節目,債務問題,充斥著金錢與世俗。
肖諾亞覺得頭更疼了,於是他深刻地感覺到自己餓了。中午的飯菜經過加熱,湯汁濃縮,變得很鹹。
扒完了碗中的最後一塊米飯——剩飯總是一塊一塊的,肖諾亞走進廚房去刷碗。廚房不大,幾乎只有一人轉身的空間,水池也不大,幾乎也只有一個碗翻轉的空間。窗戶很小,肖諾亞喜歡這樣的設計,這讓他很有安全感。他習慣於向窗外看,梨樹和玉蘭成排而立,窗戶下是迎春花。很極端的設計,不留一絲絢麗給夏天,肖諾亞本應該看見綠色,成片的,在傍晚的霧靄裡像一片片孤島,可今天不自然。
肖諾亞注意到一點光,那點光就那樣停留在樹冠上,和肖諾亞隔窗對視——對視,即使是一樓,肖諾亞從窗戶看下去一般也只能看到行人的頭頂,可那點光就那樣懸停在樹冠上,像蒲公英的種子,不過更發散些。不知怎麼的,肖諾亞感覺到自己有意地注視著那點光。可能只是遠處的工地,或者斜對面的辦公樓,肖諾亞清楚,可他不想挪開眼睛。他突然很想唱歌。他回到客廳,餐桌上擺著一臺收音機,他熟練地開啟開關,是一首波斯民謠,他沒聽過,也聽不懂,可他知道那是一首波斯民謠。
肖諾亞看見了火。那點光似乎就是火,肖諾亞似乎弄明白了,他想回去,可是廚房的門怎麼也走不到,他甚至還能聽到水流的聲音,不自覺地想到水費,可他過不去。肖諾亞覺得很噁心,他抓起桌子上的啤酒灌了一口,很暈,於是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肖諾亞在火車上睜開眼睛,金屬車輪吻合鐵軌縫隙發出厚重的撞擊聲,持續不斷。鐵軌也持續不斷,永恆延伸。肖諾亞要去那遙遠的目的地,去領取他的記憶。人總是會忘記東西的,可宇宙中的事如來如去,不會消失。於是就有專門的地方來儲存這些記憶。
肖諾亞靠著窗,風景不可見——肖諾亞沒有看。對於一個意識來說,不觀測就不存在——宇宙本身也許就不存在,不過這一點也不重要,肖諾亞感覺到了輝煌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