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嗅花魚(測)
一
“你叫什麼?”
尖銳的男聲刺破陰暗溼冷的沉靜,手臂上絲絲麻麻的刺痛清晰地傳來。
“我叫……”
長久的沉默……
一桶透骨的冰水從頭上淋下來,身上的傷口立刻在藥物的刺激下叫囂起來。
“你是誰!”他大聲問。
我是誰?我不知道。記憶的深處,我怎麼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他十分滿意,轉身離開了,我鬆了一口氣。
清冷的月光從地牢監室的小窗裡投下渾濁的影子。我努力抬頭去看,看不到月亮,意識漸漸麻木,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是鼻子先嗅到了那熟悉的竹子清香,還是胳膊先感受到了陣陣的刺痛,我終於清醒過來。
“請稟告主上,通過了。”
監室外有清晰的交談聲,隨後,我聽到一個慵懶的聲音說:“主上已經知道了,交給我吧!”
是桐沐!那個把我帶到這的人。
他聲稱救了我。北面旱災肆虐,南面洪水氾濫,民生凋敝,盜匪猖獗。果如桐沐所言,沒有他的幫助,我在大齊境內活不過半月。
糟糕的是,我卻沒有一個清晰的記憶,記不住這位恩人救我之前我是如何處境。
可為了回報他的救命之恩,我被安排在這片竹林裡秘密受訓。或許,他想讓我成為一個殺手,或者間諜。無論是什麼,都是要我以命報命去償還。
如此種種,我實在難以把他的恩情記在心上,說是一場陰謀才更合理。
桐沐走過來解下我的鐐銬,我已經沒有力氣掙脫他。他委身蹲下,也不管我的兩條手臂已經傷痕累累,拽著我的胳膊搭在他肩上,然後把我整個人背起來。
“嘶……嗯!”全身的傷口禁不住他故意一顛,我忍痛哼出聲來。
“我說,氣性別這麼大嘛!”始作俑者還在挑釁。
我不理他,沒有力氣環住他的脖子,否者我非掐死他。
身下的人把背佝僂得更彎一點,我趴在上面舒服了很多。
“最後一次了!”他突然說到。
呼吸一窒,血液由下到上變得冰冷起來。我在嚴刑中守口如瓶,終於通過了最後一次考核。這麼說對我的訓練結束了,該是我拿命去報恩的時候了。
“任務是什麼?”我問,語氣裡盡是悲涼決絕。
“別這麼喪氣,怎麼說你也能離開這了。”
確實如此,受訓的日子裡我無數次地希望逃離這片該死的竹林。整日裡被他逼著,學會了劍術、鞭法、製毒和忍耐。我不知道最終的任務是什麼,對這一天,既是期待又滿是恐懼。
他岔開了話題,不肯告訴我任務是什麼,我也配合地不再追問。雖然桐沐是我的救命恩人,但真正讓我留在這的卻另有其人。很顯然,桐沐效忠於他。
我被桐沐安置在竹林小屋的床上,陽光從灰藍的床幔縫隙裡射進來,我睜不開眼睛,這大概是那桶冰水裡藥物的傑作。
“嗯……”他打量著我,突然整個人變得明朗柔和起來,“任務下來之前,帶你出去放鬆一下,怎樣?”
好呀!就算是被安排了一個悲慘的命運,就算是前方道路時日無多,我依然留戀人間想要品嚐它多彩的滋味。
還未來得及給他答案,傷痛再一次讓我陷入昏迷,迷離之際桐沐自言自語道:“對!總該為你慶祝一下,就這樣定了!”
二
“新杏,去後花園逛逛呀!”小侍女拉著我走過無數遊廊拱橋,在一座假山後停下來。
一干府兵經過,我低下頭,卻感覺有炙熱的眼神投過來。我迎著看過去,只在那熟悉的身影上震驚了兩秒。
“好你個桐沐,這就是你說的放鬆,在這府裡做丫鬟也叫放鬆?”偏僻的後花園一角,我甩開小侍女,也不去看後面跟上來的是什麼人,一拳揮上去。
桐沐閃過拳頭,抓住我的手臂,他把我壓在山石上確保我不會再有動作。
“還是這麼個脾氣!”他裝作很是嫌棄,可我看得出他此刻很有耐心,“侍女有什麼不好,這府上花草景緻、宴會極樂,你不是都享受到了?”
我偷吃了宴上做得最好的那條鱸魚,又喝了府上用來送禮的珍藏美酒,可那都是我自己的本事。
“你給我的這個身份,可真高貴!”我壓著氣同他講。
他撲哧一樂:“咳咳!新杏啊,這做奴婢,當然要有一個接地氣的名字嘛!”
我抬起一腳踢在他腿上,他彈起跳遠了些卻沒放開鉗制我的雙手。
“哎!你要是喜歡,皇宮也能去。”他的笑意還浮在臉上,連眉毛也跟著跳動。
“還是侍女的身份?”我沒好氣地問他,但是心思已經活絡了起來。
“宮女!”他挑眉,我沉默,意見達成。
皇宮沒我想的富麗堂皇,或者是因為我的身份低微,接觸不到富麗堂皇的宮殿。
土築的高牆圍起一個個狹小的院落,有尖嘴猴腮的老嬤嬤對著我們這群新進的宮女趾高氣揚地叫喊。這就是皇宮?
處處緊著規矩,處處都有佩刀的侍衛。我心下隱隱不安,這皇宮卻不像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是夜,雨急風虐,我難以安眠。起身掩窗,窗外無月,黑洞洞的好像要把人吸進深淵裡。不知為何,我想到了那片竹林,許是知道自己終究逃不掉,所以無論身在何處都會覺得壓抑吧。
再回身時,桌上多了一封信。那樣雪白突兀的信封靜悄悄地躺在桌上,我確信剛剛桌上還什麼都沒有。
冰冷的指尖劃過麻紙的粗糙,呼吸慢得幾乎要停掉。該來的總會來,我早該做好了思想準備,不是嗎?
信上寥寥數語,寫著‘接近皇帝,拿到藏寶圖’,落款只有一個沐字。
十個字,我讀了兩遍記在腦子裡,紙團揉碎吃下。
“桐沐……你當真要拿我的命開玩笑。”
三
清禪宮,是這偌大皇宮裡唯一一個,所有人都可以來的地方。皇帝信佛,宮中人都投其所好。宮女可以焚香祭拜的日子,我都會來這拜一拜。
不知道慈悲的佛祖會不會保佑我,至少我的機會就在這清禪宮中。午間剛進來的小姑娘面容姣好,她穿著普通的宮女服制,頭髮卻梳了精巧好看的髮髻。
今日就是她在南書房值班,皇帝只偶爾才去南書房一次。哪怕只是偶爾,這樣難得接近皇帝的機會也被宮裡的有心人巧妙地利用起來。
初入宮的小宮女想借此機會攀龍附鳳,安排值守的嬤嬤嚐了其中的好處更是樂此不疲。久而久之,在南書房當差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值守的宮女必須身材樣貌出眾。
我無意和後宮佳麗分羹,只是尋找藏寶圖就必須到南書房一探究竟。那小宮女中了我下的毒必會腹瀉不止,到時值班嬤嬤無人可用就是我的機會了。
事如我所料,進宮多日,今天才算有了真正的進展。南書房之大,我竟一時有些暈頭轉向,細看風水佈局卻多有易經八卦之妙。如此,重要的東西就在穴眼了。
藏寶圖沒有被束之高閣,更不需破解重重機關。只一個還算得上雅緻的盒子,側面明晃晃寫著藏寶圖三個大字。
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剛要伸手去拿,卻聽殿門開啟,來人朗聲笑著朝殿內大喊。
“四弟!怎麼這麼心急,棋譜等寡人親自拿給你。”
我一邊驚訝來人竟是當朝皇帝,一邊震驚原來殿內還有其他人。顧不得他想,拿上藏寶圖隱身退去才好。
卻剛將手伸出去,一片青蔥的綠色闖進我的餘光裡,下一瞬,那人劈下的手刀砸在我手腕上。
我痛得幾乎要吼出來,身體側傾立刻失去了重心,下一刻手臂又被那人牢牢拽住。他目光冷淡地看著我,終於,除了那隻手臂,我再沒有了支撐點。
我驚恐地和那人對上視線,他卻好像看夠了一件物品,攤攤手,便把我扔在地上。
“怎麼回事?”聞聲趕來的人是皇帝。
只見那人早已側身收勢,還不忘整理好翻飛的衣袂。可惡!我在心裡咒罵一聲,。
“藏寶圖是大齊無上密寶!”皇上狐疑地看了一眼他,最後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你若不是敵國奸細,便是叛國盜賊!”
奸細!叛國?我不過是一枚棋子,真正要這藏寶圖的是桐沐。
早知桐沐乾的事情犯法,卻不想是這樣的罪名。他外表看起來是乾淨爽朗的鄰家少年郎,內裡卻話多且愛捉弄人,及難相處。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不是我道行淺看不透人心,而是他刻意瞞了我裝出一副豪放直爽。
無論怎樣,眼下我一招不成,再沒了活命的機會。枉費他煞費苦心地教我一身本事,終究是讓他失望了。
一旦失敗,我會平靜赴死,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事情。只是我們還沒有一次正式的分別,我心中萬千思緒無處安放。
四
“誰讓你去南書房了?”書案後的人正在臨一副字帖,手中掐著的白玉筆桿上刻著齊國少見的圖騰。
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並不是劫後餘生,而是又一次死到臨頭了。以獸作圖騰是北魏皇室中一分支的象徵,相傳此族群中的女子容貌豔麗可魅惑人心。
二十年前齊魏聯姻,魏國嫁郡主來魅惑君王。後來郡主被刺死,留下了唯一血脈——齊國皇上最忌憚的四弟晉王爺蕭桓。
桐沐訓練我也非一日兩日了,我實在不應該被傳言嚇破膽子。可此人陰冷的氣質、邪魅的容貌看起來和坊間流傳的古怪性格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
“奴婢不小心衝撞了晉王爺,還請王爺恕罪。”硬著頭皮,我恭順地請安行禮。
他將筆直接丟在紙上,眼也不抬揮手屏退左右。漆黑的墨汁暈染了上好的宣紙,還是一襲綠衣,冷漠的臉只用一個眼神就讓我對這象徵勃勃生機的顏色改觀。
“桐沐是怎麼說的?”那人已經站在我前面,開口說了一句讓我吃驚的話。
“什麼?”良久,我沒緩過神來。被發現了?還是……
“桐沐,他是如何傳達我命令的?”
我只覺全身冰冷,原來一切尚未結束,這陰謀才剛剛開始!
“主上?”我驚愕地抬頭,對上他平靜淡漠的目光。撲通一聲,木製的地板還能發出這樣的巨響,我已經來不及心疼可憐的膝蓋俯身拜了下去。
“新杏參見主上。”
他許久不言,好像在等我自行招供。
“桐沐說,接近皇上,拿到藏寶圖。”
“你可有接近皇上,拿到藏寶圖?”他終於說話了。
以侍女的身份在南書房偷取藏寶圖對我來說簡直輕而易舉,又為何非要先接近皇上?換句話說,我就沒準備去接近皇上。
只是藏寶圖也未能得手,我已準備好要吞下唇脂裡的毒。是晉王,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救下了我的性命。
他說:“是我讓她找本棋譜,婢女蠢笨,本王該帶回去好好調教。”
他說了這話,皇上便什麼也沒再說。原來晉王勢大,可在宮中如此蠻橫。
“奴婢未能拿到藏寶圖,更沒有機會接近皇上。”聽他如此問我,我心中膽怯並不敢說出實情,只道無能。
“看來桐沐是沒教好你規矩。”他望著我的頭頂,輕易地揭穿了我的小心思。“這帳,本王該算在他頭上。”
原來我做不好,受罰的會是桐沐。聽聞皇上貪圖美色,不去接近他確實是我自己藏了小心思,如今任務失敗,桐沐已然會受到懲罰,我更不能在此事上連累於他。
“主上息怒,奴婢定會設法再去接近皇上。”我不想桐沐因我受到過多懲罰,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話打破了心底最後的防線。早知道身不由己,卻不想為了活命可以把自己賣得這樣徹底。
真的要去接近皇上了嗎?最初收到桐沐的命令,我尚心存僥倖。曾把清白和身體看得比活著都重要,現下到底是為了什麼,可以輕易放棄。
“你這是,為了桐沐?”男人說話時帶著玩味的笑意,沾染了淡淡煙墨藥香的纖弱手指輕輕劃過我的下顎。
我一驚,抬頭望向他,卻看他眼底的冷漠盡是鄙夷不屑,又緩緩低下了頭。
五
晉王也好,桐沐也好,他們怎會懂得我心底那份對溫情的貪戀。我已經準備捨棄自己的性命,然而他們高高在上的姿態將生殺予奪變得理所當然。
接近皇上,是桐沐傳達給我的命令,所以他從未在我身上動過任何念頭。我早該收起那些可悲的情愛,努力在他們設定好的陰謀裡掙扎,興許還能活下去。
“是為我自己!”哪怕桐沐也是不屑的,哪怕這份愛慕是可悲可笑的,我只全力去回報一點他曾經給予我的溫暖。
我想得激動,眼中漸漸升起朦朧的水霧,只能瞪大眼睛不讓其匯聚滴。那人意外的平靜,看著我滑稽的樣子沉默著,好像在品味我未說出口的倔強。
他或許習慣了玩控人心,我卻再也受不了他那雙眼睛帶來的壓迫。“主上,奴婢從前耍了小心思,是想要為了自己活著。如今知道不可能,便退而求其次,為自己的心活著。我心中有他,不願他無辜受罰,所以請願再去接近皇上。”
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流下來,我認命地閉上雙眼,準備迎接他的嘲諷。溫熱的手指隔著衣袖抬起我的下巴,我震驚地睜開眼睛。
他伸出手指拂去我的淚痕,“憐香惜玉的事,不只皇上喜歡,本王也十分願意。”說完,他輕巧的手指鉤住我的衣釦。
我立刻會意到他要做什麼,沒有分毫猶疑地推開他。
男人躲閃不及,狼狽地向後退了兩步才站穩。“明明做不到,還非要逞強。”
我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原來他不過試探而已,可試探的結果不盡人意。
“我需要些時間……”我試圖說服他,更要說服我自己。
“不必了。”他忽而好像十分生氣,“桐沐辦的好差事!”
我不明所以,更不敢追問。那次之後,我的生活平靜了很久,盜取藏寶圖似乎成了可有可無的事情,我便像宮中所有婢女一樣,忙忙碌碌做著瑣碎無聊的小事。
又是雨夜,我倚窗望著屋內發呆。月前,桐沐還把寫著任務的信封放進了我桌上,日後……估計他都不會再來了。
只是預感,他好像因為我,惹上了麻煩,不知道主上會不會放過他。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此怨恨我。
被遺忘的日子過到讓我發慌,心中有太多的疑問得不到求證,心裡惦念的人更不知音訊。踹踹地思忖了兩日,我終於決定去找晉王問個清楚。
暮色浸染寒涼,去往晉王行宮的路上,一小片竹林密密匝匝。忽而好似回到了竹林受訓的日子,每次忐忑不安地接受考核,桐沐都會等在小屋裡。見到他,我便知道自己通過了考核。
還沒繞過竹林,只聽晉王宮中下人熱絡地和人打著招呼。來人笑嘻嘻地給了賞錢,好像還哼著小調。
瀟灑的背影轉過半個身子就消失在了宮門處,我定睛看了又看,竟是桐沐。
六
入宮多時,好久不見他,猛然見了,仿若夢裡一般。
他或許還不知我的小心思,或許已經惱了我在主上面前的衝動,無論怎樣,我都還念著他的救命恩情,念著他看我哭哄我笑陪我走過受訓的日子。
緊跑幾步跟上去,他已經先一步進了主上的書房,漆門緊掩著,無人值守,但我知道此時不能進去。
“新杏她定不是有意的!”
桐沐的聲音從門裡傳出來,他在幫我極力辯駁什麼。四下無人,我輕輕地湊到門邊細聽。
“我是交代過她要先接近皇上,才能盜取藏寶圖,可是新杏她不知其中緣由,貿然行動也是情有可原。還望主上見諒。”
他在為我解釋,一時間,我竟不知該感動還是該難過。我極力不去胡思亂想,等他們接著說出此中緣由。
“我已經在皇上面前保下她的性命,皇上會忌憚於她,不能再用了。”低沉的聲音,是主上的。
“主上,我再另找美女來博得皇上的芳心,等到時機成熟讓她犯下叛國罪。到時只看皇上把她關在何處,我們或許就能找到豔妃……”
叛國罪?好像有什麼拽著心墜下去……
宮中傳言晉王生母豔妃誤國,難道此中另有隱情?不是誤國,而是叛國……所以也沒被賜死?而是被關了起來!
那麼我……我的存在,是為了讓晉王如法炮製他母親的經歷,只是為了找到他母親可能關押的地方。
原來我想得沒錯,我一早就是被安排去送死的。卻不想親手安排這一切的人,竟是那個願意在我短暫的生命裡對我笑的人。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心底的感激和愛慕是何等的卑微,這一刻卻是如此的可笑!那個親手把我送到這地步的人,就是我夜夜以其安慰自己得意入眠的人。
書房的門被人推開,我早已淚流滿面,桐沐從裡面走出來,我望著他,一瞬間,萬念俱灰。
他朝我走過來,神情嚴肅,拽著我急急離開。
“你知道偷聽是何下場?”他很緊張。
“死得更乾脆些。”我輕輕撥開他的手,“也就不用替你們去天牢探路了!”
他愣住,神情慌張地看著我:“……新杏!”
“我不叫新杏!”我朝他大吼,鼻涕和眼淚止不住地流,我忍下哽咽艱難地把字一個一個吐出來,“你不覺得殘忍嗎?既然,要我……去死,又何必,假惺惺地……對我……好!”
所有的委屈都在此刻湧上來,我蹲在地上放肆地哭。什麼狗屁王爺,什麼昏君王八蛋,還有桐沐這個爛人,憑什麼可以如此玩弄我!
我哭得看不清他得輪廓,腦子昏昏沉沉卻有一個念想無比強烈。逃!我要離開這。想著,站起身來拔腿向前跑。
桐沐輕易追上我,我發瘋一般地在他懷裡掙扎,他卻抱得越來越緊。
“新杏,你聽我說!你聽我講。”他的聲音抖得厲害,“我是為了你,你再忍忍,容我想想辦法,我真的是為了你。”
七
那日暈厥得很突然,也很及時。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上午。桐沐說,我發瘋的樣子若是被主上看到,就真的沒有活命的機會了。
我摸著痠痛的脖頸正色對他:“你們這些喜歡把人玩弄於股掌的人,還會在意別人的死活嗎?”
看他眼下烏青,顯然是守了一夜。我不解:“所以你是在乎,還是不在乎?”輕輕的一句話說出來,桐沐卻緊張得不敢看我。
他向來瀟灑隨性,從未有過這樣尷尬的神態。若是假的冷血,便是真的無可奈何吧。看來,是我讓你為難了。
“算了。你是唯一一個給過我溫存的人,就當我命裡有此一劫,遇見了你。從今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
他伸手攔我,把我按回床上。“晉王勢大狠絕,沒有我替你遮掩,就憑你橫衝直撞的脾氣,怎麼活命?”
“是生是死,我自己活,你又算什麼?”我又對他吼起來,“桐沐!你們密謀的是我的命,你說要幫我,卻連實情都不敢告訴我,枉費我那麼信任你……你既不能保我性命,就不要再糾纏了。”
他終於鬆開手,我更如釋重負。既是孽緣,就早早地拋開吧,這樣你在我心裡,還是那個溫暖乾淨的人。
我還是去了晉王行宮,按他的指示,我做了宮中女官。他在宮中眼線遍佈,我實在想不到自己有何用處,直到我發現了皇上不為人知的癖好。
“皇上昨夜寵幸了兩名宮女,每到晦日,皇上都會和寢宮的宮女……從不讓人打擾。”
“多長時間?”
“兩個時辰。”
主上不再說話,一身淺色青衣,好像逍遙劍客,又似垂暮蒼竹。
他沉默了一會,讓我下去。我轉身離開,心下微動,又轉過身來。
“主上……難道不問那兩名宮女怎樣了?”
他饒有興趣地看我,“總不會是封妃了吧?”說著,他扯開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我突然覺得周身一冷,努力穩住氣息。“並沒有,被生生虐死了。”
“哼!”他終於輕蔑地笑出了聲,我知道他不在乎宮女的死活,只是在嘲諷他的皇兄。
“我還以為,你要問我桐沐。”他突然說話,我又嚇得一抖。“至少在這晉王行宮,還沒有什麼能瞞住我的眼睛。”
我就那樣愣在原地,呼吸也不能通暢了。明明是你們在拿我的性命做賭,事情敗落還要我低頭認罪?我緩緩跪下去,指尖冰冷。“奴婢,不該偷聽,請主上饒恕。”
就像貓兒戲鼠的遊戲,他依舊看著我,並不發難。“你似乎乖巧了很多。”
乖巧?“為了活命罷了!”我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哦?”他臉上終於有了能看的表情,很是欣慰,但更多不屑。
“主上!”我預感到自己又要發瘋了,“您不怕我去向皇上告密?”
“你會嗎?”
“不會。”
“為何?”
“我想離開這。”
他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好像下一刻就要一刀劈了我。“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偶然知道一件秘事,就是主上您所圖之事。”
“你要和我交易?”他語速很慢,“我有一萬種方法,讓你說出來。”
“主上,一心救母,無所不用其極,可有想過,豔妃不一定就願意見到這樣的您!”
八
我或許找到了晉王謀反的證據,在這晉王行宮中,私設了一座水牢。無奈的是,若是不說出所知的秘事,便再也走不出這水牢了。
“即便你不說,我也不一定就辦不成。要知道,你的命在我這,沒有任何分量。”他摩擦著手裡的尖刀,說出來輕飄飄的一句話。
“可是我不甘心,主上您受制於自己的父皇和兄長,我又受制於您。您應該最能體會我的感受!”我沒想過用這幾句話去刺激他,也沒想過要和他共情,可他的沉默略有動容。
我不敢想象下一刻他會不會爆發出來,只是遺憾該死的倔強把自己逼入死局。
終於,門外有人闖進來,“主上,桐沐求見。”
那身青衣站起來看著跪倒在地的人又恢復了他獨有的陰絕氣質。桐沐為我擅闖了水牢。
看到他整個人灰塵撲撲、滿臉疲憊,我心中暖流湧過,生命終於有了活下去的意義。
不知道桐沐用了什麼方法,終究還是救出了我。
“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吧!我保證能帶你離開這。”桐沐守在我床邊,滿臉的憔悴。
我艱難地坐起,“苦肉計?”
就要撫上我臉的手停在半空,下一刻他直接將我擁入懷中。他哭了,抽噎的哭聲讓我不知所措。
一次次的隱瞞,一次次的救我性命,一邊讓你感激,一邊讓你窒息。我放任自己淪陷在他的懷抱裡,他堵上他的性命來救我,我沒有不原諒的理由。
“青冥山中,豔妃在那修行。先帝對豔妃愛意頗深,留下不死詔令,你可以讓晉王在晦日去……”
話未說完,他再次將我的頭按在肩上,緊緊地抱住我:“謝謝你,謝謝你信我!”我靠在他的肩頭,貪婪地享受可以依賴的感覺,再一次淚流滿面。
如桐沐所言,他帶我離開了水牢,我終於相信,他做這一切是為了我。
“等到晦日,你去皇上寢宮守著。我隨晉王前往青冥山,此事一成,你就自由了。”
“好!”我應了他。
攥著他留給我的匕首,我好像看到了以後美好的日子,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原來吊兒郎當的桐沐,內在裡是一個精於謀算、頗有城府的人,這樣的一個人,他還深深地愛著我。
遇見他,是老天對我最大的眷顧。
九
皇上寢宮內室,兩個貌美的姑娘哭得梨花帶雨。我輕掩了房門,坐在石階上。夜靜得很,但今夜註定不會平靜。再挨一會就好,晉王答應我,會放我自由。
“拿酒來!”屋內的人大喊,我趕忙端了備好的酒水進去。赤身的男人奪過酒壺,我暗暗鬆氣側身退下。
突然,小腿被一隻強悍的手握住,我失重地向後倒去,砸進了一個醉醺醺的胳膊裡。另隻手壓上來撕扯我的衣裙,我掐了他的穴位,輕巧地離開他的身體。
我努力鎮定神色:“皇上!奴婢是晉王的人。”
他欺身上來,好笑地看著我,“不就是晉王把你送來的嗎?”
我愣在原地,想他該是色慾上頭,神志不清了。
“難得的美人,和從前的豔妃一樣,聽聞你們血中帶毒,可魅惑人心?朕的心給你又如何!”
我再次躲開他,他終於不耐煩了:“本王晦日的嗜好,宮中人盡皆知,晉王把你送來,可不就是這個意思?”
“人盡皆知?”我猛地哆嗦,袖口裡的匕首咚地砸在地上。
不會,桐沐他不會騙我!
皇上撿起匕首把玩,“不就是去青冥山接個人,有什麼大不了。非要朕裝作不知道,享用了你這毒美人才肯去。那朕就隨了他的心意。”
我的腦子亂成一團,也大概明白了自己的身體並不一般,就如之前的豔妃,成了他人拿捏君王的工具。
絲絲的絕望錐心刺骨地襲來。他說他愛我的……
起風了,半掩的門夾著帷簾嗚嗚作響。快兩個時辰了……奪了那匕首,自盡吧。
屋門被人從外踹開,疲憊的聲音透著急切:“皇兄!”
是晉王,站在風攪起的帷簾中,依然是青蔥碧綠的長衫。“臣弟來帶回這婢女,恐其粗笨,擾了您的性質。”
我踉蹌地跟著晉王走出內室。長街上,晉王忽然轉身,我抬頭對上他的目光:“皇上對您言聽計從,晉王爺該取而代之。”
我冒犯的話沒有挑起他的怒氣,他反而沒有分毫顧及地說:“皇上昏聵,我必會取而代之,奈何母妃在他手中。”
他在認真同我解釋,我楞了愣,他接著說,“我籌謀多時,但不敢輕舉妄動。今夜把你送到皇上身邊,是為多一層保險。”
“所以……我是北魏皇族後裔?像傳聞中的一樣,與人歡愛後,可魅惑人心?”我終於明白過來。
“不錯,如若皇上出兵阻攔,或者母妃身上被下了什麼禁制,那麼我今日的冒進就再沒轉圜的餘地。所以我把你送到皇上身邊,也算是給自己留了後手,日後如有變故,方便以此要挾。”
眼前人說得理所當然,我心中冷意肆虐,“我如今完好無損,該謝晉王及時趕回,更要謝皇上沒有為難豔妃!”
“你該謝桐沐。”他沉聲說道,“是他求我,最後一刻再把你送給皇上。否則,按本宮的習慣,先讓皇上中了你的毒,我再行事,才更穩妥。”
我僵在原地,喉嚨裡艱難地擠出話來:“主上將一切明白告訴我,我又該如何面對桐沐?”
夜色裡,他的目光淡若秋水,良久才緩緩道:“想必他早有辦法,不會讓你陷入兩難境地。”
十一
成蔭的竹林地裡,阿伯採了最新鮮的筍子回來,他笑呵呵地和我說,我病了太久,要好好補補。
久病的人腦子都是笨的,我想不起原來的事了。阿伯說,想不起就算了,亂世之中沒什麼舒坦日子值得記住。
“阿伯,外面什麼樣子了?”
“變了變了,晉王篡權啦。喲!”阿伯慌忙改口,“當今皇上勤政,會是個好皇帝的。”
我在腦中想了一會,勾不出皇帝的樣子。
“阿伯?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再等等,等外面徹底靜了,小杏也要說門親事。”阿伯把我當她的親女兒一樣逗笑。
我害羞地跑開,小屋外四處轉著,好生愜意。忽見林深處有人影晃動,我細瞧,卻又不見了人。
“阿伯?剛有人來?”
“啊?怎麼會,這林子深著呢。”
“我親眼見了。一個男人。”
“……定時眼花了,沒人!”
番外
“獸為圖騰,北魏皇裔?”我用劍柄挑起身前跪坐女孩的下巴,問他。
“是是是!大人,這皮相,您收了吧!三斤粗米。”旁邊的婦人激動地哀求。那女孩抿著嘴,一聲未出。
我褪下腰間的玉佩,遞給婦人,剛要開口,那女孩已經起身跟在我身後。
“和我走,不一定有命活。“我明白地告訴她。她抬眼看那婦人,對方避開了她的目光,然後她隨我上了車轎。
“不問問,我買你做什麼?”我對這個沉默的女孩有了幾分好奇。她忽閃的大眼睛望著我,“血為毒,情為藥,婢子對大人,有求必應。”
看來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價值,我有些尷尬,起了惻隱之心,“其實,你若不願,我也可以放你離開。”
她驚訝地看著我,過了一會,那雙眼睛又暗了下去,“大人您享有榮華,可有灰心失意、心不由己的時候?”我不解,又聽她接著說:“被至親之人拋棄,我還能相信誰?大人讓我做什麼都好,只盼大人,能讓我忘了這段痛苦。”
晉王府曾煉製出一種秘藥,食之可忘卻一切。女孩只見了我的車駕就斷定我來自晉王府,果真聰穎。
“你當真要忘卻所有?一個人若是不知道自己從哪來,又怎能知道自己到哪去?”我問她。
“大人,我本來也無處可去。”她說得堅定,“是我求大人幫我逃避,我不想記住那些痛苦的事情,求大人成全。”
我被她說動了,拿出秘藥,女孩接過,坦然吃下。
“大人心善,我相信以後的日子不會太苦。”她說得誠懇,我卻沒有底氣地心虛。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我忽然想起,趕緊問她,“留下名字,才不妄來人間一趟。”
“大人起吧,叫什麼都好。”她眼裡轉著淚珠,嘴角卻倔強地彎起笑顏。
我心有悸動,安慰的話脫口而出:“你放心,我定會護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