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白明：傳統只要在今天能彰顯其意義，就具有跨越時空的現代性

【編者按】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中華文化源遠流長，各種藝術載體及其審美內涵，承載了豐厚的歷史積澱。在清華大學白明教授看來，如何理解傳統，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們如何面對未來。並不是所有的傳統都需要傳承，傳統與現代也並非完全割裂，沒有被時間淘汰掉的、隨著每一個時代發展依然保持鮮活的，都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有生命力的傳統，而優秀的傳統文化具有最蓬勃的生命力。以下是他在上海圖書館的演講。

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玉、漆、瓷、茶、綢、書、石等中國傳統的藝術載體及其審美內涵，承載了豐厚的歷史積澱。如何理解傳統，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們如何面對未來。今天，我主要從陶瓷的角度，和大家談談“傳統中的現代”。

不是所有的傳統都需要傳承

談到傳統，沒有誰不會把中國的陶瓷放在最主要和最源遠流長、脈絡清晰、影響深遠的範疇裡面去討論。“中國”的英文叫“China”，這就是瓷器的意思。自東漢發明嚴格意義上的瓷（之前是“原始瓷”）以來，中國一直在世界上引領著瓷藝術的發展，西方用了1600多年才做出與中國瓷相近的藝術作品。所以，以這樣的一個藝術類別來談傳統和現代的關係，就顯得非常有代表性和說服力。

今天，我們去博物館參觀，會看到很多土彩陶。當你在參觀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樣一件將近5000年曆史的東西是怎樣出現在我們眼前的？這個時候，就應該要感謝我們國家的地理結構。為什麼從一個土彩陶要談到地理結構？因為如果沒有在黃土高原周圍的這種土壤結構，留不下這麼多東西。這種地理結構的多樣性，是讓我們今天的眼睛如此幸福的基礎之一。不要小看彩陶上的幾何紋樣，這表明中國很早就走出了單純的“像與不像”，進入了抽象表達的範疇。這些彩陶所展現的幾何紋樣，與自然界沒有直接的、複製式的因果關係。之所以有這樣的影象出來，說明我們的祖先已經較早地從自然中尋找到了它的規律，學會了裝飾，學會了歸納，學會了秩序，學會了節奏。

傳統這個概念太過於廣泛。現在的人因為對過去的追慕、想象和情感的依賴，有的時候會誇大它的概念和含義，比如認為只要離我們歲月遙遠的祖先的創造都是了不起的，都是應該要繼承的傳統。但其實不是這樣。有些傳統早就隨著人類的進步、發展和精神的提升被淘汰掉了。我一直認為，傳統只要在今天還具有彰顯其意義的地方，那它就具有跨越時空的現代性。說白了，沒有被時間淘汰掉的、隨著每一個時代發展依然保持鮮活的，都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有生命力的傳統。因此，並不是所有過去的東西都是我們要繼承和學習的，只有優秀的傳統文化才具有最蓬勃的生命力。

透過兵馬俑，探尋秦朝之所以為秦朝的原因

說完了傳統，再來談談現代。什麼是現代？單純從時間角度來說，當下我們所處的時代就是現代。而現代在藝術上的最了不起的貢獻，在於它拓展了人們的審美。簡單說來，就是你看的是一個傳統的藝術作品，但是卻能獲得遠超作品本身的理解和感悟。

我還是以陶瓷為例。從仰韶彩陶到灰陶，然後到戰國的陶器，陶器的變化開始越來越豐富多彩，涉及的造型語言也越來越講究和豐富。這個講究引向了哪裡呢？引向了禮儀。當人類解決了最基礎的生活問題後，禮儀就成為人的最偉大的追求。對於禮儀的追求，使陶瓷擺脫了單純的用品屬性，具有了多樣性的審美內涵。

我們再來看秦代兵馬俑，想必不少人都去過現場。在感嘆兵馬俑惟妙惟肖的製作技藝的同時，大家有沒有在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幾千個窯爐在燒，煙塵像戰爭時一樣漫天蔽日。為什麼？因為當時都是柴燒。你的想象力瞬間透過看不見的彩虹一樣的橋樑，伸到了秦朝的腹地，進到了現場。不僅如此，這幅場景還說明秦代有非常了不起的管理能力。為什麼？因為這麼多的陶俑都是分開燒的，有燒頭部的，有燒手的、燒身子的、燒馬的，等等。這些要怎麼組合？如果沒有很好的管理，不可能協調如此龐大的勞動群。所以，當我知道陶俑上面有些部位刻了名字、寫了作坊的時候，我就知道原來當時的管理已經類似“現代”了。

此外，透過這樣大規模的陶俑群，我還知道秦朝一定是當時最強大的，為什麼？不要小看這只是燒陶，燒陶說明秦朝當時的冶煉技術達到了所有國家的最高水平。因為燒陶就是燒窯，燒陶的理念和工藝技巧就是冶煉技術，所以在冷兵器時代，秦朝的金屬、戰馬的配備以及鎧甲武器一定是先進的。

由此，透過兵馬俑帶我們去“追尋”歷史，我們就知道秦朝之所以為秦朝的原因了。

宋代那麼多名窯，為何只有五大名窯被人所熟知？

我再舉一個例子。東漢的說唱俑，或許大多數人看到的只是造型藝術如何感人、生動、簡潔，而我更多的是看到漢代的輝煌。漢朝的時候基本上奠定了我們整個族群走到今天的基礎美學、基礎的生活觀。漢朝的輝煌除了其實力強大以外，還體現在文化多樣性上。說唱俑的出現，說明在當時說唱這一職業已經非常普遍了。這種藝術形式是大眾化的，最能體現一個社會的文化多樣性。

為什麼我們常常對著一件作品會走神、會被感動？是因為你看到這樣的作品，不再去思考它的比例是否對，首先打動你的是它的神韻，這是能夠直接進入你的心靈的。當你被感動之後，其他東西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這就是藝術所起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藝術不僅僅是以美為目的，更多的是其所展現的思想神韻。

宋朝是中國歷史上瓷器發展的輝煌時期，也是中國美學直到今天，讓人不斷去刷屏的一個時期。宋代是極簡主義生活的美學倡導者，也是西方極簡主義藝術的最早的潛意識的實踐者。

大家可能都知道，宋代有很多名窯，最著名的是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為什麼宋代那麼多的名窯，只有這五大名窯被我們所熟知？事實上，五大名窯是明朝時期才提出來的。而在宋朝的時候，除了這五大名窯以外，還有景德鎮窯、德化窯、龍泉窯等。那麼，最後為何以五大名窯最為人所熟知呢？主要的原因是宮廷審美或貴族審美的緣故。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幾乎都是貴族審美，它講究什麼？貴族審美就是把禮儀放在第一位，為此追求做工精緻和色彩微妙變化的美學高度。比如說汝窯的青跟其他的青瓷就有一些不同，汝窯就是在那一點點微妙的青的純粹上向前邁了一小步，而那一小步，非要打個比方，就類似於攝氏99度的水和攝氏100度的水的區別。汝窯達到的這種審美高度，我稱之為“純粹中的萬有”，意思是說它的顏色很純粹又很單一，但是色彩裡面包容一切，有你可以想象的最了不起的、最宏闊的、最抽象的色彩。

整個中國的陶瓷史，見證了我們的祖先在這樣的極窄的空間裡面的純粹高度、實踐高度和頓悟的能力。今天我們看完瓷器再來讀宋詞、再來讀詩歌的時候，你就會發現，這些陶瓷竟然會在你的審美記憶裡面留下一個時代的文學和想象力，甚至延展到語言詞句的韻味裡面，令你得到巨大的安慰和享受。這是中國審美里面非常重要的東西。

景德鎮窯為何基本上沒有斷流

陶瓷有著1000多年的歷史，是什麼帶動著它不斷髮展？如果我們回顧一下歷史，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都斷流了。它們斷流了是因為不好嗎？不是，它們非常好、非常優秀，但為什麼也會斷流呢？這就是我們要談到的另外一個話題——傳承是有時代需求的。

沒有時代需求的傳承，不可能成為今天我們大家能夠享用的藝術形式。不只是汝、官、哥、鈞、定如此好的官窯斷流了，其他不少窯也斷流了。但是大家有沒有發現，景德鎮窯基本上沒有斷流。這是為什麼呢？我們簡單地思考一下，景德鎮窯是怎麼來的。當北邊的白瓷和南方的青瓷一統南北的時候，景德鎮恰好在宋代發明了一個了不起的新的瓷的品種，叫青白瓷。青白瓷不是簡單把青瓷和白瓷加在一起，而是完全不同的配方，完全不同的瓷的胎質，完全不同的燒成。正因為有這麼多不同，青白瓷獨樹一幟，脫穎而出。如果沒有青白瓷的出現，我們今天很多陶瓷的形式就不存在了，比如說青花瓷。沒有青白瓷的透明，是沒有青花的。沒有青花，就沒有釉裡紅。沒有釉裡紅，就沒有釉下五彩。沒有釉下五彩，也就沒有了後面許許多多的高溫顏色釉，如釉上彩、釉下彩、粉彩、古彩、鬥彩等，更沒有後來景德鎮天下獨秀的外銷瓷。

回看1000多年的歷史，我粗粗算了一下，大概平均每50年至每100年景德鎮就有一個了不起的偉大創新，而且這個創新是引領世界審美的。所以我們透過景德鎮和五大窯系的衰落，看到了一個恆定的東西：你的創新決定了你的未來。這也是傳統。回到過去的時候、回到最初出現的時候，我們所有的傳統都是文明史上的偉大發現。如果沒有這50年、100年常常出現的新品種、新的審美，景德鎮瓷器不可能傳承至今，而這些創新背後無不體現著時代的需求。

玉、漆、瓷、茶、綢、書、石對中國的意義

前面說了這麼多宏觀的，任何想象力和審美都需要落到具體的事物上，想象力再宏觀偉大，沒有具體的落腳點，你不會信任你的想象。所以回到具體的中國歷史上，我找了七個字：玉、漆、瓷、茶、綢、書、石。下面我將大致聊一聊這七個字對中國的意義。

一是玉。玉象徵禮、君、德、安。除了華夏民族之外，全世界沒有哪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幾乎是全民式地對玉有所瞭解。追尋到幾千年前，和氏璧其實就是塊玉。這塊玉象徵著國家權力，而且與外交有關，差一點因為一塊玉要打仗。玉在中華族群裡是最為獨特的審美啟蒙，也是華夏美學的開始。沒有玉的審美，中國是不會誕生瓷的，因為所有瓷的發明都是類玉的結果。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玉是整個中國所有審美的交匯點，當然也是最古老的。所以，大家要站在美學高度來看玉，不要只覺得拿在手裡就是錢。

二是漆。很多人對漆器可能覺得陌生。但其實漆是由中國發現的，這個詞也是由中國創造的。如果我們單純只是看看漆的表徵，漆的魅力就沒有了。如果要探討漆在古代的意義、在今天的意義，我們就需要深入到歷史中去。在古代，漆的意義有多偉大？在瓷誕生之前，漆是一種像瓷一樣的提升人們生活、改變人們貧富的物質材料。漆最早幫助一個族群從野蠻低階的生活方式，向著禮儀、向著有一定生活成就感的方向邁進。

漆有一個獨特的品質，它源自於有生命的樹受傷後分泌出來的液體，類似於我們的傷口結痂一樣，但是它的效能卻具有永恆的特徵。今天我們看到至少2000多年前的漆器，還會覺得它非常新，一些漆器上的硃砂，紅得還是鮮豔無比。這樣一種植物的液體，竟然擁有了抵禦自然侵蝕的偉大力量。這體現了什麼呢？漆是人天然地嚮往永恆的象徵。

三是茶。中國發現了茶，並形成了了不起的茶的理論，形成了製作茶的工藝，也形成了對茶的不同的製作過程。我們的祖先給它命名，讓它以顏色為種類。這是非常浪漫的事情。綠茶、紅茶、青茶、黑茶、黃茶、白茶，分別代表了六種顏色，其實也代表了六種精神。由茶誕生的工藝、流派、生活方式，一代一代地留存在我們記憶裡，當然它也影響了世界。比如說，日本茶道就源自於中國唐宋。今天我們再來談茶的時候，茶已經變得不再是一個飲品，它已經和歲月、審美精神融為一體，所以好的茶可以帶來精神的提升。

四是綢。絲綢是中國的一大象徵。如果沒有絲綢，會缺少很多詩歌、缺少很多繪畫、缺少很多書法，也缺少很多浪漫。直到今天，絲綢仍然是人天然的感受中最豪華、最靚麗、最舒適的材料。因為有了絲綢、有了茶葉、有了瓷器，才有了我們今天熟知的絲綢之路。

在看了上述幾樣東西以後，大家有沒有得出一個新的結論？中國了不起，我們向世界上貢獻的，全是解決人類生活幸福感的東西，沒有一樣是霸道的、侵略的、擴張的，全是解決生存裡面最本質的東西——幸福感。

五是書。書是中國文化的重要門類，包括印、碑、字、紙、線。我們看到，書法非常看重法度，透過法度，各方面的講究都達到了系統化。時代在變，很多人也在寫新的書法，他們叫書寫方式。但我個人認為，有一些方式已經不能用書寫方式來評論了，應該叫作寫話方式。書寫方式是以字型的情感表達和傳遞產生關係，而如果你的藝術表現已經完全只是借鑑於書法的結構，而不是黑白關係、結構關係、畫面關係的時候，“書寫方式”就應該把“書”字拉掉了。

六是石。中國對於石的審美，集中在瘦、漏、透、縐、奇、古上。中國的想象力，為什麼會落在神奇的石頭上？古人講“石為雲根”。如此沉重的石頭，為何被認為是縹緲無形的雲的根？因為我們的祖先在一塊堅硬的看似永恆的石頭上，發現了柔軟的風和水的力量，風與水區分了石頭質地的粗細、硬軟。把堅硬與柔軟、質地的精細與粗糙等相關的詞兒連在一起的時候，中國人的審美就開始從石頭上找到了解釋之道。

石頭本身並不永恆，但是相對人類來說，它卻是永恆的，因為人生不過百年。中國園林充分展現了對石頭的運用，通常在石頭邊都會栽種植物，以此體現永恆與生命短暫的關係。這是中國園林深刻的寓意。

七是瓷。這就回到了我這次演講的起點。瓷首先是個器物，是中國傳統中最美好的器物。我們說瓷“貴”，不是說昂貴，而是高貴。瓷為什麼高貴呢？首先它的胎色和泥料是淘洗過的，去掉了雜質。這就類似於我們從小到大受著教育成長，從什麼都不瞭解、對什麼都好奇的人，可能成長為某一個方面的小小的專家。所有的專、精都是提純的過程，都是篩檢雜質的過程。瓷培養了人們的道德、情感、審美。

以上透過七個字，我簡要回顧了璀璨的中華文明史。最後我想強調一點，藝術都是生活中的，無論它多麼高高在上，多麼純粹，它都在你身邊。為什麼這麼講？因為藝術雖然不能解決溫飽，但是卻能解決想象力被禁錮的問題。資訊越多，想象力越被禁錮，這時候就需要藝術。在不斷的藝術創新創造中，傳統獲得了蓬勃的生命力，展現出時代意義。

【思想者小傳】

白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長聘教授，陶瓷藝術系主任、博導。兼任中國美術家協會陶瓷藝術委員會主任，國家畫院研究員等。曾獲“中國現代陶藝推廣貢獻獎”等獎項。出版《世界現代陶藝概覽》《外國當代陶藝經典》《世界著名陶藝家工作室》（八卷本）等著作，多次獲中國美術圖書“金牛獎”。2022年北京冬奧會國禮“紅韻——環繞飛揚”的創作者，作品多次被用於APEC會議、金磚國家領導人會晤、G20峰會等重要會議。（作者照片由上海圖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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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編：王珍 文字編輯：王珍 題圖來源：圖蟲 圖片編輯：蘇唯

來源：作者：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