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夜出發
文/王安憶
你看見街道上有什麼?街道就是指樓房的礁石之間的裂縫,由於樓房的高聳陡峭,那些裂縫就特別深,看不見底似的。現在正是夜間,太陽走在它神聖的軌道上,早已經越過了我們,這些裂縫般的街道就靠了幾盞路燈,才不至於徹底沉沒到黑暗裡去。這些路燈是怎麼回事呢?它是我們人類動足了腦筋,積攢了幾代人的聰敏和遐想,誕生出了幾個英雄人物,利用水啊,火啊,蒸汽啊,還有鐵絲啊,玻璃啊,膠皮啊,等等一大堆累贅,最後製造出來的,它的光簡直談不上是光,只要太陽一出來,這光就全部熔化了。太陽的光有多麼的強烈,它的光就有多麼的微弱。可是到了黑夜,在礁石底的裂縫中走路,還得靠它。或者應該這樣說,有了它,黑夜裡,礁石底的裂縫中,才會有人走路。
這些夜不歸宿,在路燈的暗光下走路的,是些什麼人呢?他們的行動舉止看起來都有些模稜兩可,不知所以,你不知道他們是在做什麼。他們有些像鬼魅,又有些像夢魘,他們實際上就是從我們的夢魘裡鑽出來的,我們自己都認不出來了,因為我們實在睡得太熟了,我們聽不見自己的夢囈,也記不得我們的夢。夢裡轟轟烈烈,醒來卻全忘了。連那些夢遊者都忘記了他們的行蹤。
夢魘是要比清醒自由,天地廣博,假如它能被白晝的通用的語言翻譯出來,那可是神奇的生活,波瀾迭起,引人入勝。可惜這時候太陽正走在背道上,夢魘只能在幾盞路燈下活動。這就難免有一種鬼魅的形狀,其實不能怪它,兩眼一抹黑的,它自己也看不清自己,所以難免還是盲目的。
夜間行車,或者夜間行船,是夢魘的歸宿,夢魘一旦走上旅途,它便壽終正寢。但這並不是說它從此終結,而是更換了生存的形式。這帶有蛻變和新生的意思,還有進化的意思。當然,這並不是所有的夢魘的終局,這隻占夢魘的萬分之一,可說是它的聚精會神,鍾靈毓秀,也是要經歷很多代的沉澱、淘汰,採集精華,是象牙塔尖上的夢魘。
現在,夢魘換了名字,它的新名字就叫做思想。它的全稱為“奇思異想”,我們一般直呼簡稱:思想。我俯瞰著車和船的行進,看出了思想和夢魘的有所不同。即便是在深沉的黑夜,依然能看見蜿蜒的軌道,在夜色裡閃閃發光,還有海面上犁開的水道,波浪像翻開的泥土一般,向兩邊捲起,船便從中走了過去。這就是思想的軌道,它不再是瞎摸瞎撞一氣,而是有了軌道。
再接著說車窗前掠過的風景,樹是最近的,還有略遠的,比如房屋,它是要稍稍長久的物質。它要從容一些,虛形便只佔實體的三分之一光景,變成了它的一道鑲邊,也是有光和影滾動的。然而正由於它的逝去要緩慢一些,它的變形就更加顯著並且突出。從它進入視線到最後退出,它迅速地走完了由嫩及盛,由盛及衰的道路。你們看不出它就像一朵花,張開它的花瓣,然後凋謝,我看得出。有那麼一剎那,它完全呈正面地展開在眼前,從來未有的完美,這就是它的黃金的全盛時期。然後,死亡就來臨,它永遠地駛出視線。它的身形迅速枯萎,縮小,最終消失,埋葬在視野的盲點之中。盲點是思想的巨大的墳墓。
再遠些的是農田,它們呈現扇形地在視線中緩緩走過。這要比不動的農田更加壯闊,這有一種旋律感,各種樂器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工作起來,思想的聲音就在這裡,你聽無聲,其實有聲。由於疾駛的速度,農田是依附在了時間的流程上,這便合上了音樂的本質,這就是在疾駛的車窗前,視覺轉變成聽覺的緣故。在這裡,看的東西成了聽的東西。靜止的事物在動態中變形得多麼厲害,簡直是奇蹟了。在這一段距離之外,情形就是這樣的。它似乎一直走不出視線,旋律一直原地進行,其實已經轉換了調性,這一節不是那一節了。這是視力的錯覺,這錯覺是一個陷阱,用思想的專用名詞來說,就是歧義。現在可以看見,思想可是比夢魘規矩多了,車輪下的鐵軌就是明證,人間的名字就叫作“文明”。
現在,我的眼睛沉落了下去,落到了海平線以下,去追蹤思想的航線。出發的汽笛已經唱過,夢魘溶解在晨曦中,太陽昇出海面,金色的海水擋住了眼睛。耳裡卻灌滿了聲音。我憑著聽覺,辨別我所在的方位。可是不消說,思想誕生的一刻真有些把我鎮住了,它是如何激流湧動,洶湧澎湃啊!
海上風暴是經過長期的平淡乏味的航行之後,終於來臨的一幕大戲劇。它是由無數漸變積攢起來的驟變,一個大轉折。海底那些永無人知的沉船的殘骸就是死亡。除了我,誰能看見這些沉睡的殘骸?它們周身長滿了苔蘚和寄生的貝類,還纏繞著水草,是一具龐大的屍體。這樣的屍體,海底有著不計其數,魚兒在它們邊上做著追逐和躲藏的遊戲,所以它們又像是一種類似紀念碑的建築。這就是死亡的思想的屍體。而那些生還的幸運航船,則繼續航行,去赴它們與漂流瓶的約會。
我們看見有一個晶亮的點,在向海岸駛去,它在平靜地漲潮的波浪上行進的節奏,是音樂裡稱作“如歌的行板”的那種。我們追逐著它,其實不是追逐,而是潛流與風向終於合二為一,我們終於走在同一條航道上。這是思想走完所有規定的路程,重新解散,化為煙雲,有一些氣體在太陽的光和熱裡凝成一種透明的物質,又在黎明的寒冷中固定了無形的形狀,這就是靈感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