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開學,像往年九月初開學一樣,我們學校又分配來了幾位新教師。他們一個個沒有住處,在外面打著遊擊,要麼家住在親朋好友家裡,要麼在外面的旅館借宿,像一位叫花子一樣,根本無人搭理。
說實話,我已經是一個快要退休的人了,一生經歷的校長不下20多個,不知是由於自己要求太苛刻了,還是其他緣故,每當看到這種情景,聯想到自己同樣的遭遇,總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心裡總不是個滋味,總覺得現在的校長就像九斤老太說的一樣,一個不如一個,沒有一點人情味。相形之下,我內心深處,忽然浮現出了剛剛參加工作時所遇到的第一位校長——李修齊校長。
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我被分配到了當年我們地區最偏僻最落後的外縣的一所山區中學工作。那年暑假的雨特別的多,我和同時分配到同一所學校工作的一位剛剛畢業的關中小夥,乘坐著四輪拖拉機,沿著被洪水多次沖刷過的崎嶇坎坷的山路顛顛簸簸向學校趕去報到。還未到學校,聽說前面大約一里多路全部被沖毀,連拖拉機也開不過去。我們正在焦慮,卻發現旁邊站著的幾個人在向我們打聽新來的兩位教師,聽說我倆就是,他們喜出望外,不由分說扛著我們裝滿書籍的紙箱和鋪蓋行李,一起向學校走去,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淳樸的熱情。
儘管是一所鄉鎮中學,佈局卻非常合理:前面是一個操場,操場的右面是教學區,左面是教師的生活區和工作區;兩個區域之間有幾塊不大不小的菜地,裡面長著綠油油的白菜蘿蔔等青菜。房子全部是土木結構,很矮,但是牆壁雪白,地面打掃得乾乾淨淨。
校長大約五十開外,高個子,留著大背頭,頭髮儘管已經花白,但梳得光溜整潔。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一條藍色的褲子的膝蓋和屁股上面已經打了補丁,但很勻整,他叼著一副黑色的玉質旱菸鍋,一邊吸菸一邊搬出用廢舊的鐵桶改制的柴爐為我們做飯。儘管是麵條,只有一點青菜,但是在當年的歲月裡,那可是一碗噴香的飯食,我們兩個囫圇吃罷,校長便將我們帶到了早已為我們準備好的寢室兼辦公室。辦公室大約只有十二平方米,靠近裡面的牆壁下支著一張簡單的床板,床板上鋪著幾層舊報紙,牆壁不是很白,但打掃很是乾淨。房子裡土質地面,頂棚是剛剛用舊報紙糊的,都乾乾淨淨,辦公桌椅一塵不染。
那些年長的女老師熱情地解開我們的行李捲兒,一邊給我們鋪床,一邊給我們打水,那個熱情勁兒就像姐姐見了自己的親弟弟一樣,格外令人心暖。
下午,校長對教導主任說:“兩個娃遠道而來,就像當年我們初來乍到一樣,要啥沒啥,就連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沒有。發工資還有一個月,是這,讓出納從學校的經費中給每人預發五十塊錢,先把生活用品置齊。”隨後我們拿著這50塊錢購置齊了必需的生活用品。
這是一所不大的學校,全校只有三個年級六個班300多名學生,十幾名教師,除了幾位領導年長之外,其餘都是年輕人。我被安排帶了兩個畢業班的語文兼任一個班級的班主任工作。
當年人們的生活是很艱苦的,每天只吃兩頓飯,下午的這頓飯常常在3點左右。吃罷飯等學生返校的時候,也就是五點左右。這時候每個班通常要上兩節晚自修,當時學校是不指派老師坐班的,都由學生自覺進行自習,要麼完成白天的作業,要麼預習明天的課程,學生們很是自覺,各自幹著各自的事情,並不像現在的學生那樣,一沒有人看就亂了套兒。我時常到班上去轉轉,給學生輔導一些課業,但大多數的情況下都是由校長帶著我們一塊兒到外面去散步。我知道他的用意,他常說對於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孩子來到這個遙遠的陌生之地心裡肯定會寂寞,於是他每天下午都要帶著我們到這兒去轉轉,到那兒去看看,以此分散我們寂寞的心情。
夜深人靜的時候,校長總是叼著他自己黑色的旱菸管,敲開我們的房門,拉拉家常,噓寒問暖,從來不提工作的事情。他問得最多的就是你家裡有什麼困難,您自己有什麼困難,只要說出來,他會想盡一切辦法立即解決;他時常告誡我們,要多學習,愛護自己的身體,不要一味地將身心操在工作上,工作固然重要,但身體是我們的本錢,更重要。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是一種巧妙的檢查工作的方法,他每次來到我辦公室的時候看著我在認真備課和批閱作業,一切他都瞭如指掌,他很放心。
學校雖然很小,但是工作井井有條,每個星期天晚上,他都要組織大家在他的不足18平方米的寢室兼辦公室召開例會,總結上週工作,安排下週工作,並親自動手將下週工作安排用鋼板刻好後印發到每一位教師手中。會上,適時組織大家學習黨的教育方針政策,瞭解大家的思想動態。在教育教師的時候,總是用我們身邊反面的例子旁敲側擊地滋潤著大家,達到了潤物細無聲的良好效果。
記得我們學校當時有一位年輕的男教師,不知道從哪裡看到了手抄本《少女之心》,就借來邊看邊抄,愛不釋手放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那天上課,由於粗心大意,忘了關門,將翻開的手抄本放在桌上,不料被鎮上一位女幹部發現了,就偷偷將這個手抄本揣走交給了縣上的領導,領導們很惱火,就打電話找到了校長。校長為了避免事態的發展,急忙找到縣上的相關領導,好說歹說,死磨硬纏,硬是討回了這個手抄本,將責任攬在自己的身上。
返校以後,校長私下找到了這個教師,當著他的面將這個手抄本銷燬了,並警告他,以後絕對不能再將這樣的東西粗心大意放在桌面上。出入辦公室要隨時關好自己的門窗,絕不能再出現類似的事情。為了警示大家,校長在本週的例會上找了一篇類似的案例,組織我們學習,結束之後他以領導的口吻,說了一些讓大家加強學習注意,修養的官話,但我們心裡明白他的良苦用意。
事情過去之後,這位教師非常感激,因為校長保護了他,保護了他的職業生命。從此以後,這位教師無論在哪個方面都積極上進,後來成了一個優秀教師,一直對校長念念不忘。
這年的國慶節之後的幾個星期天,我們閒著沒事,校長和主任就組織大家自力更生,將學校的一些舊木板拿來給我們每個教師做了兩條小凳,一張小飯桌,將桌面和凳子面以及木頭之間榫卯對接得嚴絲合縫,真是一個手藝超群的木匠。
不久,我接到家裡來信,方知父親打核桃不慎從樹上掉了下來,將下肢摔成了粉碎性骨折,我的心裡很難過,但隔山阻水,一時又趕不到父親的身邊,實在痛苦為難。校長看到我那幾天心事重重,很不高興,晚上便找到了我,當他得知這一情況後,立即給我一個星期的假,讓回家去看看父親,並說如果手頭緊張,讓大夥給湊點錢,養兒不容易,就是為了防老。
聽了校長的話我很是感激,但是考慮到開學剛剛借學校的錢還沒還,現在又要向大家伸手,怎麼好意思?加之我所帶的班級正在中考的關鍵時期,怎麼能丟下學生一個星期不管呢?我搖了搖頭,謝絕了校長的好意。
冬天不知不覺就來臨了,我們這裡冬天氣溫低,很冷。校長早早給每人分發了木炭和火盆。大家一早起來要帶著學生上早操、做早讀,接著就要上課,根本沒有時間生火,校長便利用課餘時間,將自己的火燒得旺旺的,下課後總是熱情地將大家邀請到他的辦公室裡烤火取暖,生怕凍傷了每一個人。
後來我才知道,校長那年已經58歲了,但依然帶著課。他帶的是全校的思想政治課。我聽過他的課,和一般的教師讓學生在書上畫畫,記記,背背的方法不一樣,他總是將學生身邊典型的事例引入課堂,從正反兩個方面的討論中讓學生學到法律知識,從而強化其思想品德和行為習慣的養成教育。學生很喜歡上他的課,他的課堂上師生永遠互動著,總是充滿情趣。
校長常說,學校要給教師辦福利,但最大的福利是要想方設法創造條件讓教師在專業水平上儘快成長。因此,只要有空,他總是帶著大家認真聽課評課,提出一些建設性的建議,大家在他的帶領下,互相學習,進步很快。
校長嚴以律己,絕不搞特殊化。學校住房比較緊張,但是大房子並非沒有,他都安排給了最需要的教師,自己一家三口始終住在不足18平米的舊房子。對待孩子,像對待其他學生一樣,嚴格要求,從不縱容。有一天晚上,我去校長那兒辦事的時候,一進門,發現校長上初二的女兒雙膝跪在地上,低垂著頭,在不停地啜泣。我正準備退出,校長便氣哄哄地告訴我:“太不像話了,以為自己是校長的孩子,就目中無人,竟敢頂撞她的班主任!長大了豈不無法無天!”我一邊安慰著孩子,一邊勸說著校長,但校長絲毫也不讓步,直到讓女兒當面給自己的班主任賠情道歉後才罷休。
學期結束的時候,有一次在例會上校長突然告訴大家,縣局分給我們學校一個模範教師,一個優秀班主任名額。沒等大家發言,他便“武斷”地將模範教師的名額給了我,我感到惶恐不安,很不好意思,急忙不停地推讓,這時與會的教師全部舉起了贊成的手,就這樣我被評為了本年度模範教師,受到了上級的表彰獎勵。
本期期末統考,我所帶班級的語文以全區5所學校平均第一的成績受到了上級和學校的表揚,扭轉了這所學校有史以來語文考試永遠位居全區倒數的局面。
誰知不幸的事情竟在第二學期期末中考結束的時候發生了。那年臨近中考的時候,天好像與我們作對,沒完沒了地下著雨,我和校長帶著100多名學生,兩天徒步140多里,來,到了縣城參加中考。中考結束後我們返回的時候,走到中途有幾位學生要求抄近路翻山回家,我當時作為一個年輕的班主任,很沒有經驗,不同意,但校長告訴我這些山裡的孩子為了節省路徑,嚐嚐抄近道,已經完全習慣了,根本不用擔心,就讓他們去吧。不料10多天後,我們從過路的人口中知道,其中有三個孩子不幸被泥石流留奪去了生命。
事發之後我非常恐懼,可是校長找到了我,他安慰我:事情是他同意的,我當時並沒有同意,即是挨處分也由他來擔責,根本與我無關。最終我受到了縣局的通報批評,他受到了上級嚴重警告處分。
第二學年開學的時候,我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他已經調到了縣教研室,早在暑期就辦理了相關手續,到新的工作單位去了。我很是惋惜,便找了個藉口,終於去縣城看望了他,他很是高興。
此後的一年裡,每當我上學的時候,都要到他家裡去坐坐,看看這位老校長。老校長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熱情招待著我,我們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和他總有一種非常親切的感覺。
此後不久他便退休了,帶著妻子兒女回到了遙遠的老家。由於交通和通訊的不便,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老校長了。
在後來的歲月裡,我儘管從外地調回了故鄉,後來又從故鄉辭職下了海,前前後後經歷了20多位校長,但是沒有一位校長能趕得上我的李修齊校長。
也許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