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5月25日那次在九唇岱山陣地上和李夢琪不期而遇，李夢琪給機槍班長王鬍子壓子彈，打退了敵人的反撲之後，王鬍子再也沒有見過李夢琪，也沒有任何關於師直屬隊的訊息。
5月31日清晨，楊曉亮和538團機槍連王鬍子班長經過昨晚全師突時的激烈戰鬥，全師的建制都被打亂了，戰士們三五成群，七八人結隊朝著各自認為合適的方向突圍。整夜不時有或激烈、或零散的槍聲傳來。
王鬍子的機槍連現在就剩下了他一個人，他跟王曉亮自5月25日在九唇岱山陣地上狙擊美軍的反撲之後，就一直在一起。昨晚突圍時，他們是第一梯隊，擔負著全師前面突擊的任務，在美第十軍鐵桶合圍下，尤其是在突破鷹峰，跨越公路，衝擊美一師的坦克、摩托化陣地時，身邊的同志一個個倒下，衝過公路，跨越一道深溝後，王鬍子一看，身邊只有楊曉亮了，團長龐克昌、指導員王獻珍他們都不見了。兩人一合計，想再殺回去，幫助掉隊的同志衝出來，可是返回到溝邊，美軍的一連串照明彈把山谷照得通明，公路兩邊，到處都是敵人，把鷹峰、獨臺峰的山埡垛口圍得水洩不通，而且有美軍藉著照明彈的光亮，朝著谷口山埡不斷地用機槍射擊，敵人的搜尋隊也四處尋找180師的人。
王鬍子和王曉亮二人只好退了回來，遠處到處都是火堆，有火堆的地方一定有大量敵人，他們鑽到一處茂密的灌木叢裡，貓了一會兒，就是想觀察一下，哪裡還有槍聲，有自己的人。他們倆說好了，如果突圍不出去，遇上了美軍，戰鬥到最後一刻，然後自殺，他們決不當俘虜！
王鬍子說：“小王，如果真的突圍不出去，面對敵人的包抄被俘，你怕死嗎？你會選擇自殺嗎？”王曉亮想了一下，緩緩地回答說：“鬍子哥，面對當俘虜，自殺，要說不怕，那是假話。其實，我還真想好好活下去，我還沒娶媳婦呢！但是我怕被敵人捉住了，可我這身子骨，我怕經不住折騰，我怕敵人從我這裡得到了我們主力的突圍路線，所以，自殺才是我最好的選擇！”頓了一下，又說道：“鬍子哥，如果我們突出去了，我還想入黨，你能當我的入黨介紹人嗎？”“好小子，你有種，要是能一起出去，你寫入黨申請書，我當你的入黨介紹人。放心，要死大哥陪著你，去閻羅殿，咱兄弟也自然有個照應。”
兩人藉著夜色，利用樹木及山崖的掩護，又大概走了20分鐘，他倆也不知道前方是哪裡，總之哪裡槍炮聲大就往哪裡突進，但是還沒等走到，槍炮聲就停了。也許是我們的同志犧牲了，或者是敵人被我們消滅了，有自己的人突出去了。一時間沒有了槍聲大作，也確定不了該往哪個方向走。沿途他們看到了許多戰友的遺體，他和小王兩個人就把烈士遺體儘可能集中在一起。畢竟還要突圍，眼下也沒時間和精力掩埋。
又衝過了一片被炮彈轟炸成平地的山林，王鬍子停了下來，側耳傾聽了一會，說，快走，有敵人要圍上來了。
“噠噠噠……砰砰……”突然不遠處傳來了時斷時續的槍聲，王小亮說：“大鬍子，不會是咱們的人吧？”王大鬍子又仔細聽了聽，緊皺了一下眉，說：“是咱的人，美軍卡賓槍的聲音居多，咱們的槍聲稀少，也不連續。”王小亮又聽了3秒，急忙說道：“一定是同志們遇到麻煩了，我還聽見駁殼槍聲了！看樣子敵人多。”直覺告訴他倆時間很緊迫，已經不允許再討論了。兩個人以最快的速度朝著槍聲奔去。
在一片窪地上，有10名180師的同志碰上了一個排的美軍，雙方正在打遭遇戰。美軍也沒有迎戰準備，就倉促射擊著。這10個人裡有2個是女兵，5個輕重傷員，肢體健全能作戰的只有3個人。他們是野戰醫院的人，激戰中與主力走散了。幾位都是要害部位重傷，連行走突圍都要人攙扶，是不能參與戰鬥的。
王大鬍子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一個排的美軍正好是從東西兩個方向圍堵過來。在這關頭，突然飛過來一個手雷，在我方爆炸了，當場4個傷員犧牲了。
“咦？鬍子你看，那個女兵是不是你的小李呀？你快看，兩條小辮子的那個。。 . . . . ”王大鬍子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真是李夢琪。現在她正在為一名受傷的傷員止血包紮，全身都是灰土。那名傷員肚子上被美製手雷彈片炸出了一個窟窿，血流不止。李夢琪換了一塊紗布又一塊，每塊紗布都被鮮血染紅了。“同志，堅持一下，堅持…”李夢琪話剛說完，傷員就斷氣了，死前，他用最後的力氣把自己的手槍交給了李夢琪，示意她保護好自己。
王鬍子說：“這樣，這夥美軍馬上要收縮了，等敵人站在一條線上的時候，我們倆就衝出去密集掃射，我們做長點射，我相信小李他們會再堅持一會兒。”王小亮回答道：“這倒是個辦法，那我們就再等等。”“砰砰砰”敵我又對射了一陣，又有一名戰士和重傷員犧牲了，他們的中彈位置都在頭部。看來，李夢琪他們沒有子彈了，對面的槍聲也漸漸停了下來。女衛生員張欣說道：“夢琪，我還有一發子彈了。”李夢琪說：“怎麼辦？不能讓他們活捉！”旁邊的重傷員說：“敵人不會殺了你們，畢竟衛生員不是戰鬥員。你倆一定要活著，爭取突圍出去。我不能走了，你們開槍打死我吧，我會在九泉之下保佑你們，中國人民志願軍一定會取得勝利！”
李夢琪和張欣都哭了，此時此刻，同志們更應該生死與共，殺了戰友這種心理壓力超越了自己對死亡的恐懼。李夢琪心裡矛盾著，小手抖個不停，這是她第一次開槍，卻是要對著自己的同志。“小李快開槍吧。”傷員懇求地說道，李夢琪剛顫抖著舉起手槍，又垂下了手，大聲喊道：“我怎麼下得了手！”
美軍從漸漸露頭到整個身子全探出，朝著他們三人衝過來。美軍像是發了瘋一樣飛速地跑著，離李夢琪最近的美國兵跑到了跟前，李夢琪剛掉轉手槍，就被美國兵飛起一腳把槍踢掉了，傷員一看她有危險，便一把推開李夢琪，隨即，傷員的胸口就被美國兵的步槍刺刀扎透了。接著，又一個美國兵上來對著衛生員張欣刺了兩刀，這時後續美軍把李夢琪包圍起來了。美軍用槍口指著她的手，又指了指頭，示意她雙手抱頭。
李夢琪沒有舉手。一名美軍少尉打了剛才刺死張欣的那個美國兵一巴掌，嘴裡也嘟囔了幾句，指責他的同夥，不應該殺了這女的。他回過身來看著李夢琪的臉，發出了淫笑。周圍的美軍嘻嘻哈哈地怪笑。這時候，兩名美軍突然過來撕扯李夢琪的衣服，李夢琪拼命抗拒，大罵道：“畜生，放開我！”她掙脫不開，彎腰使勁在美國兵的手臂上咬了一口。被咬的美軍一聲慘叫，使勁打了李夢琪一巴掌。
此刻，匍匐在東面小坡上的王鬍子說：“小王，我們上！”“噠噠噠噠噠噠……”
一支PPS和一支捷克式朝著這些美軍密集速射。這夥敵人把李夢琪圍成了一個大圈，這無異是給王小亮和王大鬍子一個活人靶子。
一梭子帶著怒火的子彈射向了美國兵。王小亮跑得更快，衝到跟前對著沒死的美國兵就是一腳猛踹，“噠噠噠”又是一通速射。
“小李，你沒傷著吧？”王小亮問道，李夢琪激動地說：“謝謝你，小兄弟，沒想到我還能在這裡遇見你們，你跟王大鬍子都是五三八團的？”王小亮說：“對，我和大鬍子也是突圍的時候在一起的。”王鬍子說道：“小李，我們快走，敵人聽到槍聲馬上就會過來！”李夢琪回答道：“嗯，鬍子哥，謝謝你救了我，等我一下。”李夢琪蹲下去，把衛生員張欣臉上的塵土擦了擦，梳理了一下她的頭髮。再也忍不住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砰砰！”這時候遠處又來了槍聲，王大鬍子一把拉起李夢琪，說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王小亮說：“你們先走，我殿後。”王小亮說著臥倒準備狙擊追過來的美國兵。
王鬍子說：“小王，不要戀戰，打幾槍就走！”王小亮邊移動槍支瞄準邊對李夢琪說道：“小嫂子，你就放心跟鬍子哥走吧，一會兒我就追你們去，順路給你帶點野菜過去。”
李夢琪一聽，啊？小嫂子，不知道王小亮為什麼要對自己這樣稱呼，臉一下子紅了！王鬍子帶著李夢琪跑到了東側一公里附近的一處山洞裡，安頓李夢琪坐下後，王鬍子來到洞口警戒，遠處的槍聲漸漸停了下來，他判斷王小亮已經把敵人甩遠了。
王大鬍子蹲坐在洞裡的一塊空地上，翻了翻衣兜，沒煙了，應該是剛才跑的時候掉地上了。
李夢琪看王大鬍子剛才在翻上衣兜就知道他在找什麼，從自己懷裡遞給他一包大前門。王大鬍子說：“你這丫頭咋還抽上煙了？”李夢琪回答道：“哦，不是，這是我們隊長的，突圍之前讓我揣著，你先抽吧，我已經還不了他了。”王大鬍子問道：“為什麼？”“我們隊長，昨天，他犧牲了。”王大鬍子本來已經拿出來一支菸準備叼在嘴裡了，一聽到這裡，又把煙放回去不抽了，嘆了一口氣。
李夢琪為調整一下沉悶的氣氛問道：“鬍子哥，你說那個小兄弟一定會回來嗎？”王大鬍子自信地回答道：“他啊，呵呵，五次戰役我們在一起打了許多仗，別看他個子小，機靈著呢。這個你不在前線可能是不瞭解他。放心吧，我一定要把你安全地帶出去，讓你歸隊。”李夢琪說：“鬍子哥，從你打下美機，我第一次去拜訪你，我就覺得，你很勇敢，也很機智，是個大英雄！”
李夢琪從第一次與他相識到這次見面已經喜歡上了他，但是不知道她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就又說道：“鬍子哥，如果朝鮮戰爭勝利了，回國後你是還當兵，還是回家跟嫂子過日子？”
“啥？嫂子？哦！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沒媳婦。你也看到了，我除了會擺弄這老夥計可就真啥也不會了。哪個女人能看上我呢？說實話，在家幹過農活，現在手早都生了。我還是喜歡當兵打仗。”說完，繼續抱起捷克式用袖子擦槍管。李夢琪說：“那要是有人願意呢？……”王大鬍子說：“我哪有那福氣？先等把美國鬼子打跑了再說吧！”李夢琪說：“家裡還有什麼人嗎？”王大鬍子點燃了一支菸抽了兩口，回答道：“還有一個老孃，在安東，我出發前，她老人家被狗日的美國佬飛機給炸死了。”李夢琪說：“對不起…… ”王大鬍子說：“沒什麼，現在我們的同志天天在流血犧牲，我在的機炮連就剩下我一個了。對於死，我習慣了。”
這時候，王小亮大口喘著氣跑回了洞口。王大鬍子說：“你瞧瞧，小個子還真不禁唸叨，回來了。”王小亮走過來，對他倆說：“敵人朝西面搜尋去了，我們現在暫時是安全的。”停了一下又說：“大鬍子，我有一種感覺，現在敵人根本無心和我們掉隊的零散隊伍戀戰，看樣子一心是想找到師機關的。”王大鬍子回答道：“嗯，我要是阿爾蒙德，我也這麼打。不過，我們現在別說首長們在哪個方向，龐團長他們在哪裡，我們也不知道呀。我們就先在這裡跟敵人周旋，間接也給大部隊留出轉移時間，當然能衝出去最好了。”王小亮和李夢琪也都同意王大鬍子的建議。三個人出了洞口，朝著沒有燈火的方向，走了半個小時，沿途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王大鬍子在最前面，李夢琪在中間，王小亮在最後。突然王大鬍子說：“我總感覺有點不對勁。”王小亮說：“什麼？你聽到什麼了？”大家停下了腳步。王大鬍子趴在地上用耳朵仔細聽著，感覺地面有細碎腳步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用腳尖走路。
就在王大鬍子趴在地上聽聲音的時候，周圍一下子出現了十幾個美國兵。由於沒有防備，瞬間三人都被按倒。李夢琪後背被M1步槍槍托砸了一下，倒在地上昏迷了。王小亮身上騎了兩個敵人，在用繩子綁他。他心裡暗想：“操，完了，想不到在這兒翻船了。”綁王大鬍子這名美軍大概是繩子不夠長了，就用手死死地按住了他。
王大鬍子氣得嘴裡嚷嚷著：“你們這群王八犢子，有本事咱們一對一拼，玩陰的算什麼？”現在王大鬍子只有腦袋能動了，他使勁地前後左右看，他的捷克式輕機槍已經被剛才的美軍扔出去幾米遠，心裡盤算著：哪怕在我手邊有一塊石頭也行。
他用手一摸，還真的摸到了一塊小石頭。他用盡渾身所有的力氣把騎在身上的這名美軍背翻過去，然後照著他腦袋就是一石頭“去你媽的！”正中太陽穴。他起身就跑。
旁邊的美軍見這一幕全傻了，慌忙中馬上拿起槍朝著王大鬍子瞄準，王大鬍子敏捷地一竄，就要撲到捷克式輕機槍跟前，心裡暗想：這幫狗日的美國佬，等老子拿到槍，非把你們這群狗日的全突突了。
李夢琪昏迷中醒來，急中生智，她猛地站起來用頭狠狠地頂向舉槍瞄準的美軍後背，美軍踉蹌了一下，轉過身來朝李夢琪開了槍。瞬間，李夢琪前胸後背全被打中了，她沒有倒下，在生命的盡頭，堅持了幾秒鐘站立著姿勢。這時候，王大鬍子把捷克式輕機槍已經對準了美軍，立即一個長長的點射，口裡大大喊著：“去你媽的，美國佬，我送你們去見閻王。啊—啊—！”這時，王小亮也站起身來，猛地搶過一名美軍的槍，就在這時，他們的身後傳來了蘇制水連珠步槍的聲音，是張雙喜他們，剛才就在附近，聽見槍聲就衝過來了，消滅了剩餘的幾個美國兵。王大鬍子顧不上跟張雙喜打招呼，他抱起李夢琪，說：“小李，李夢琪，堅持一下，你沒事的。”可是，李夢琪胸前身中數彈，血流不止。她說話很費勁，強忍著痛微笑地說道：“王大哥，真想跟你多待一會兒，咳咳…… ”王大鬍子流著淚道：“小李，你別說話了，休息一會兒就好了，我一定帶你出去。”李夢琪說：“鬍子哥，我不行了，謝謝你跟你在一起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你是個大英雄，我—喜—歡—你！我們……我們—以後—再見吧……”話剛說到這裡，她就閉上了雙眼，停止了呼吸。
大家默默站成一排，朝天空鳴放三槍紀念死去的英靈。槍聲迴盪在整個山谷，許久才慢慢散去，山谷中似有歌聲隱隱傳來，王大鬍子對大家說：“聽見了嗎？是我的小李在唱歌…… ”
王大鬍子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麼美麗漂亮的姑娘喜歡上他。而這位姑娘向他表明愛意的同時，卻是跟他最後的訣別。李夢琪一動不動地躺在王大鬍子的懷裡，面帶笑容，看得出，她很安詳。王大鬍子擦乾眼淚，解下自己的上衣，給李夢琪擦了擦臉，把一綹凌亂的頭髮輕輕地撫順，最後把衣服蓋在李夢琪身上。大家面對李夢琪，排成一排，向這位姑娘做最後的告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