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從小就愛耳環、耳釘、長筒襪、長筒靴。
經常一個不注意,就偷塗我的口紅。粉底他感興趣,眼影他感興趣,腮紅他也感興趣,一切女孩子的花枝招展的東西,他都感興趣。
每次出門逛街,都賴在連衣裙櫃檯前不肯走,可憐巴巴地哀求我:“媽媽,求你了,給我買一條裙子吧。”
這種時刻哪個父母不頭大。
既不能簡單粗暴地拒絕他,又不敢無所顧忌地滿足他,萬一真上癮了怎麼辦,天天穿小裙子去學校,小同學們不得嘲笑他?
本以為長大就好了,沒想到含含糊糊過了幾年,少女心竟然絲毫不減。
早幾天,我在網上給我媽挑靴子,他突然湊個頭過來:“媽媽,給我也買一雙吧,我想要很久了。”
腦瓜子嗡嗡的。這……這……都快上一年級了呀!
回頭我跟老梁說了這事,兩個人躺在床上瞎掰,他突然蹦出一句:“該不會是同性戀吧?”
我白了他一眼:“亂講,他可愛跟小女生玩啦。”
隨即又暗暗地想,哎,萬一生個小孩,真是同性戀可怎麼辦?
我認識好幾個同性戀朋友,聽他們講“出櫃”史,最慘烈的一章,一定是直面父母的時候。
這幾年風氣相對開放,社會整體包容性都提高了,一些朋友甚至敢在朋友圈承認性取向。可唯獨面對父母,再前衛再先鋒的人,都不免畏畏縮縮、膽顫心驚。
比小時候考了零分更恐懼。
會打會罵得倒還好,最害怕的,是那種如同黑洞般默默吞噬掉所有情緒,全盤接受、全盤妥協,卻連背影都一夜衰老的父母。
打罵只會激起反抗,包容和退讓才可平靜對話。而唯有平靜對話,才有機會審視對方心中全部的冰川,以及那一點點鑿破融冰的艱難過程。
一位好友的父母,甚至花了近十年時間,才終於接受這個事實。
從最開始的打罵嘶吼,到後來的不相往來,再到近兩年的逐漸融冰,媽媽終於在新年的時候跟他說:“帶他來家裡吃頓飯吧!”
她稱呼他為“他”。
“男朋友”三個字,母親還是無法說出口。
即便她花了十年時間,一寸寸鑿掉了隔在母子間的冰川,卻仍有這最後一塊堅冰,不可融化。
像招待兒子的小同學一樣,給他們做飯,為他們鋪床,跟隔壁鄰居介紹:“這是我兒子的朋友。”
她站到了孩子這邊。可那一舉一動,每一場賠笑臉,都略略夾雜些苦澀滋味。
朋友說,他從前恨過父母,怪他們是老古董,跟他們爆發過激烈的爭吵。
可直到近兩年,當一切爭吵平息,當父母終於妥協,他才突然意識到,橫亙在面前的高山險阻,不僅他在攀登,父母也在攀登,甚至他們為此受過的苦,絲毫不亞於他半分。
十年,一對平凡的保守的倔強的父母,用了十年才走過一條天塹。
一條漸漸靠近兒子、理解兒子的天塹。
沒有那麼容易。
我是直到自己做了母親,才知道一切這麼不易。
譬如我的孩子,某一天當真帶回來一個男朋友,我該怎麼辦呢?
歡天喜地地慶祝?那不真實,那是網上事不關己的口嗨,不是真實的人性。
倒不是對同性取向有多排斥,而是 生 為 父母啊,誰願意讓自己的孩子成為社會的“少數”、“邊緣”,去平白承受那麼些白眼、挫折、排擠。
可我同樣沒法苛責他。
我的學識、教養、閱歷,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沒法對此口出惡言——他已經承受夠多來自社會的惡意了,不該再承受來自至親的惡意。
所以最有可能發生的,就是默默消化這一切。
像沒事發生一樣,悄無聲息修葺那一片震區。
我是成為母親以後,才知道默默承受、獨自消化,是父母們時常經歷的一種常態。
碰巧早兩天在看《請回答1988》,裡面有一幕很是觸動。
德善參加修學旅行,原本就很拮据的父母,給了她一臺非常貴重的相機。
臨行前再三叮囑,萬萬、萬萬、萬萬不能把相機弄丟,它是這個家屈指可數的貴重物品了。
但可想而知,偏偏就弄丟了。
可憐的小德善,一瞬間嚇得面色慘白,遊玩的心思都沒了,全身心惦記著相機痛哭流涕。
老師給家裡打了電話,把情況告訴了媽媽。
德善忐忑極了,她以為自己一定死定了,媽媽一定會罵死自己,可沉默了兩秒後,電話裡卻傳來媽媽溫柔的聲音:“沒事的,好好遊玩吧!”
就那麼兩秒,一個媽媽的形象鮮活地跳出來了。
當然生氣,當然心痛,全家人窮到住地下室,還丟了一臺寶貴的相機,能不氣嗎。
可是,她是媽媽呀。
那兩秒間,媽媽的思緒大概繞著地球飄了幾圈。
因為貧窮而導致的摳搜,對女兒的愧疚,對生計的疲憊,一一繞上心頭後,她最終的選擇,是告訴孩子:“沒事的,好好玩吧!”
媽媽不是真的“沒事”,媽媽是為孩子選擇了“沒事”。
我一下想起好多類似的時刻。
咕咕小時候把我的香奈兒小羊皮包,當做過家家的器具,放在地板上用塑膠刀砍砍砍、切切切,見我過來,還一臉興奮地招呼我:“媽媽,陪我一起玩。”
啊,霎時間山崩、地裂、海嘯、火山爆發……
可看著孩子稚嫩的臉龐,地震和岩漿又飛快壓回了心臟,我笑著跟他說:“這個包包不好切,媽媽給你換一個好切的。”
不然能咋地,跟一個兩歲小孩計較,把他胖揍一頓?
可就算揍暈了,他也不可能明白媽媽為什麼生氣,什麼香奈兒啊,在他看來跟普通砧板沒啥區別嘛。不能罵,吐血了也不能罵。
又譬如我自己唸書時。
因為家庭條件窘迫,父母老早便教育我,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就是考大學,考到大城市去。為此父親非常嚴厲,早在四歲以前,就命令我讀書寫字,一直以來小考大考,無不耳提面命。
偏偏我還是考砸了。初三那年,成績幾乎慘不忍睹。我都不敢想象從家長會上回來的爸爸,會有一場如何的雷霆之怒。
然而神奇的是,爸爸好像突然失聰失憶,面對那張糟糕的成績單,竟然笑嘻嘻地跟我拉起了家常,絕口不提中考二字。
我還以為這是老師的特意叮囑,直到自己為人父母才恍然大悟,在那段談笑風生的回家路上,爸爸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掙扎——他的孩子學習不好,就要經歷跟他一樣的痛苦命運。可是,他卻不能責備她。
他心知肚明她盡力了,更懂得在中考的關鍵節點,那一頓責罵下去,極大可能超出孩子的心理承受界限,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又譬如老梁。
跟我一起之前,他有過一段長達七、八年的戀愛。分手之痛,可想而知。
那兩年他相當萎靡,一個人住在髒兮兮的出租屋裡,沒有熱水,沒有洗衣機,下水道時常漏水,把房間溢得到處都是,他也懶得叫人來修,墊幾個磚頭在家裡“過獨木橋”。
這樣頹然,很難不令當媽的焦急。
我嫁過去以後,婆婆有次跟我閒聊,說那兩年裡,她時常憂心得睡不著,生怕這孩子從此就一蹶不振了。
我把這話轉述給老梁,他一臉沒心沒肝:“啊?還有這事?我媽從沒跟我說過啊……”
媽媽當然不會跟他說這些。這是一個媽媽最尋常不過的自覺。
媽媽的傷心,媽媽的失望,媽媽的憤怒,媽媽的恐懼,媽媽的擔憂……所有情緒都會經由媽媽的身份一層層過濾,拾掇好、包裝好、修繕好,再以冰山一角的形式呈現。
你看到的只是眉頭緊蹙,但媽媽心裡啊,或許早經歷了一場八級地震。
一份早餐、一塊麵包、一個簽名、一張照片、一次不早不晚地接送、一聲不輕不重的叮嚀,或許要到為人父為人母的一天,才知道這尋常的一切背後,竟凝結著意想不到的艱辛努力。
咕咕最終獲得了一雙長筒靴。
我親自在網上給他挑的。稍微折中了一些。
不是他最想要的紅紅綠綠流蘇仙女款,而是一雙黑色的略帶中性的馬丁靴。
謝天謝地,雖然不是“夢中情靴”,但他還是相當喜歡相當滿意,一到手就穿在腳上,噼噼啪啪在家裡踢起了正步,臉上盡是眉飛色舞。
不知道若干年後,他還記不記得那雙想要的流蘇長筒靴,會不會因為沒有得到它而稍感遺憾,為母親當時的“折中選擇”而惋惜。
或許要到他同樣為人父母的那天才能諒解,世上從沒有一百分的完美父母,在這場親子的巨大考題裡,媽媽交出的答案並不完美,但那已經是媽媽,絞盡腦汁能想出的最好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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