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鮮都市、現代氛圍,以及名頭之下的那份體面,或許是我們對於大公司的期待。
在成功、幸福這樣美好詞彙的感召之下,人們都容易把獲得大公司的offer定為目標。
但事實上,和巨頭扯上聯絡的生活卻未必有我們想象中的那麼美滿。
至少,在馬拉維煙田中勞作的年輕人會告訴我們,與大公司深度捆綁的命運,是悲劇的。
在這個非洲南部的小國裡,大約有130萬年輕人的工作是和菸葉打交道。
這些年輕非洲農民集中在13-17歲,有的甚至3歲就“入行”了。他們和父母一起生產出的菸葉,最終流向全球各地。
馬拉維的菸草童工,可能每天都需要見到凌晨四點的煙田。
他們在天還沒亮的時候起床,早餐也不吃,就拿著鋤頭去往田間——種植菸葉挖坑或者修建土堤。
那些還要上學的人,在忙活一陣子之後能停下來,喝碗非常樸素的玉米粥,等放學回來,再繼續做事。
而有些無學可上的小菸農們,會把一天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耗在煙田上。
他們要參與除草、清理生菸草、施肥這樣的日常護理。
除此之外,這些瘦小的童工還要提著兩個大鐵桶往返於煙田和水源之間,每天給菸葉澆水12-20次。
重複這樣的勞動十個月之後,菸草就成熟了。在這時,學校就會瞬間空無一人,學生們會放下課本,回家幫忙務農,幫家裡人收菸葉,把菸葉都掛在高高的乾燥棚上,等待自然晾乾。
後來,乾燥的成熟菸葉會在首都利隆圭的拍賣場裡,被交給前來收貨的菸葉公司,比如環球公司(Universal)和聯一國際(Alliance One)。隨後,它們就會被帶去不同的工廠。
以馬拉維鄰國莫三比克的貝拉港(Beira)為起點,有的菸葉會去往美國東部的弗吉尼亞州或北卡羅來納州;有的則是被送到波蘭。
最終,馬拉維小菸農們培育出來的白肋菸葉(Burley),就成為了大品牌香菸裡的一部分:比如,登喜路(Dunhill)、健牌(Kent)、好彩(Lucky Strike)……
雖然我們身邊抽這些煙的人不多,但出了邊境,它們都毫不小眾。
在紐約、倫敦這些你聽說過的大城市裡,它們就是菸民的主要消費品。
靠著這些產品,菸草巨頭們也獲得了不菲的收益。
去年,僅僅英美菸草(BAT)的盈利就達到93億英鎊。而另外幾家菸草巨頭——菲莫國際(Philip Morris)、日本菸草(JTI)、帝國菸草(Imperial Brands)也總共賺了近200億英鎊。
從馬拉維少年的日常可以發現,這樣“為大公司做事”並不那麼風光。
終日的暴曬與勞累、無法上學,這些都是作為未成年人本不該承受的東西。
但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
種菸葉本身就有代價:長期直接接觸菸葉,尤其是因為雨水、露水或者汗水而變得溼潤的菸葉,面板就會吸收尼古丁。每天花12個小時和菸葉打交道的童工們,無需點火就已經吸了幾十根菸。
所以,有大約1/4的菸農會患上綠色菸草病,他們常常感到呼吸困難、噁心、想吐,還可能胃痙攣,情況嚴重的人甚至需要被急救。
而更殘酷的事實在於,他們成為菸農是一件在所難免還很難回頭的事。
在馬拉維,當農民幾乎是生下來就註定的——在這個人均GDP不到400美元的世界上最不發達的國家之一,86%的人口都在一輩子當農民。
雖然小孩們希望能上學,但很多父母連拿出1500或2500克瓦查(約13和22元)買校服都做不到。
有的小孩就算去了學校,最終也會因為沒有練習冊和筆,或交不起考試費而輟學。最終,一個個下一代,依然要回到農田。
同時,命運還使得馬拉維語境下的農民,幾乎等同於菸農。
在馬拉維還不是馬拉維的時候,這塊土地就已經與菸草扯上了關係:從1893年起,這裡在英國的殖民下已經開始了菸葉出口。而在1966年獨立後,這個國家更是開始加速成為菸草之國。
馬拉維的“國父”海斯廷斯·班達(Hastings Banda)本人,就是許多大型菸草農場的所有者,在他治下,整個國家的經濟政策總是優先發展白肋煙種植莊園。
△ 國父+種植園主+“終身總統”,Hastings Banda
而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的菸草種植的產業轉移,更是為馬拉維這樣基建糟糕的發展中國家,創造了全民菸葉創收的“風口”。
菸葉生長所需要的氣候條件(喜溫、日照多等),馬拉維完全具備。
同時,菸葉這種結實、不易腐爛的作物也根本不要求種植者擁有高水準的倉儲和物流設施。
而更重要的是,在香菸持續繁榮的條件下,幾乎沒有別的作物,能比種菸葉賺得更多。
於是,低門檻、正規銷路還很廣的菸葉自然成為這個貧窮小國的首選作物。幾十年來,這種出口價值是茶葉20倍的“綠色黃金”,也慢慢變成了馬拉維的經濟支柱。
一開始人們的確對菸葉抱有期待。有土地的馬拉維人都種起菸葉,即使是沒有擁有土地的人,也願意受僱於菸草農場——他們覺得,收穫的季節一到,菸葉這種不錯的經濟作物必然能帶來一筆財富。
一位叫做Madalitso Phiri的菸農說,他選擇進入農場幹活,就是盼著菸葉帶來的收入能讓他將來買一塊地,成為農場主,或者為家裡開個店。
然而,事實卻遠遠比不上他們的預料。踏進了菸草農場之後,菸農們才發現,自己遇到的不是改變命運的道路,而是嚴重的經濟壓榨以及逃不出的債務迴圈。
一方面,菸草公司們懂得把雞蛋放在不同的籃子,向全球各個地方的菸農收購菸葉。所以,儘管馬拉維是一個大的產地,但在市場上也仍然是弱勢方。
同時,在拍賣場裡交貨時,儘管買主和菸農之間有說好了價格的合同,但菸葉公司還是常常在質檢流程後,利用菸農的弱點,進一步壓價——因為比起賣不到高價,農民們更害怕菸葉在拍賣中根本不能出手。
△ 他們的主要買家,Universal和Alliance One,分別是世界第一和第二大的菸葉公司
如此一來,連農場主都被削減了所得,最底層菸農的境遇也就更慘。長達十個月的產季結束,他們能得到的錢只有100-200英鎊(大約合900-1800元人民幣)。在減去必須要有的消耗後,實際的錢還會更少:
有個叫做Silika的41歲農民,一家六口種了一季菸葉,最後只得到了180英鎊。在自己掏錢購置了勞動工具和生活必需品之後,全家的收入只剩140英鎊。
同時,超低的收入也加劇了每日的艱難生活:在農場裡,每個月供應一大袋的玉米(大約50kg),就是菸農們每天的食物。為了節約開支,他們還常常選擇不吃,好省下磨玉米的錢。
儘管發現自己從事的是沒有希望的職業,菸農們也無路可退。
因為在未曾預料到的超低待遇來臨之前,必須的消費或者大的開支——比如撫養小孩或購買必需品,早就造成了一屁股債,而當菸農的待遇再差,也至少是個收入來源;不當菸農,全國也沒有什麼別的職業可幹。
所以,在沒得選的生存難題面前,小孩也就變成了工具。為了更快補上債務,小孩們總是被父母帶去農場一起上班——反正家裡也付不起學費;而即便是有土地的人,也很大機率讓自己的小孩上崗,省掉僱工人的錢。
△ 在一家n口的菸農之家裡,往往只有兩個成年人
在別的地方,未成年人們接受撫養和教育,再慢慢走到有著諸多選項的未來。但馬拉維的年輕人,卻早早被菸草鎖定了命運。
他們白天在煙田裡工作,不穿戴任何防護裝置,吸收尼古丁和農藥裡的毒素。晚上,帶著菸草病的症狀回到簡單的茅草屋,又或是和十幾戶菸農一起擠在木製的棚屋裡。 一覺醒來,仍然是這樣的迴圈。
於是,他們年輕,卻深知生命的殘酷。有一個名叫Isaac Mboba的20歲青年,就曾經在農田邊,用他自制的吉他,向《衛報》的記者唱了一首歌:
“我的朋友,這就是世界
想想吧
人們不是善良的
世界有它的問題
幫助我,抓住我的手
我們窮困
別丟下我們。”
面對關於童工問題的批評聲,英美菸草(BAT)主席Richard Burrows曾說:“公司和董事會對待人權問題都非常嚴肅。”然而,他們實際的行動卻是一直默許小孩們參與菸葉種植裡“非致命”的工作。
在質疑者面前,他們也拿不出正在監管童工問題的詳細證據,並且避免談論底層菸農的待遇問題。
同樣受益於零成本童工的日本菸草(JTI)也曾表示,他們允許小孩處理乾燥的菸葉。
另一家巨頭,菲莫國際(Philip Morris)甚至對問題的表面,提出過非常熱心建議:他們認為菸農們應該“穿長袖或雨衣,戴上手套”。
多年來,菸草巨頭們雖然都如此表達了同情,但實際上幾乎毫無作為,能賺到利潤不就行了麼?
巨頭們以億來計算的盈利背後,是一個個馬拉維家庭幾乎能忽略不計的收入和無望的前途。
不過,這樣的情況也未必是永遠的。
儘管資本不可能一夜之間開始講良心,脫胎換骨的經濟改革也不可能隨便完成,但還是有人試圖去撬動一塊大石頭—— 一個叫做Leigh Day的律師團隊,正在迫使資本作出改變。
為了維護兒童菸農們的利益,他們一開始就瞄準了童工們背後最大的“吸血者”:與馬拉維幾萬個農場有著往來的英美菸草。
為了深入瞭解情況,Leigh Day組織了一個5-10人的全職團隊,在倫敦的辦公室和馬拉維之間往返。
他們每次都在馬拉維停留2-3個星期,每天和大約100名菸農客戶接觸。同時,還有一個20人的翻譯和助理團隊,幫助律師們在馬拉維與潛在的客戶交流。
為了鼓勵更多曾被不公對待過的菸農參與進來,他們還在當地反覆進行著宣講,試圖讓菸農們知道:這才是一個保護自己,甚至改變命運的機會。
後來,即便是在沒有網路也沒有電話的Mzinba地區,人們也都得知了訊息,紛紛參與進這個與大公司對抗的專案。
最終,Leigh Day代表著將近2000人,向英美菸草提起了訴訟。它要求這個菸草巨頭為“不公正的致富”,對350多名兒童及其父母作出賠償。
Leigh Day這麼做的出發點十分簡單,只是想讓大企業剝削菸農的問題,一步步得到解決。
正如團隊裡的助理律師Oliver Holland說的:“現在是時候讓剝削工人賺錢的跨國公司承擔責任了。”
而現在,他們也正在獲得響應。
這樁規模頗大的訴訟引起了媒體的關注,它也被稱為一次里程碑式的訴訟,馬拉維的菸草童工現象也得以被更多人知道——也許,一部分菸民會開始慎重思考自己的消費選擇。
同時,更加真真切切的利益風險也正在路上。11月1日,美國的海關與邊境保護局(CBP)就宣佈了一項關於進口馬拉維菸葉的新決定:如果進口商無法證明菸葉的生產與童工無關,那麼這些貨物就無法入境。
儘管最終的賠償結果絕對不至於讓菸草公司元氣大傷,馬拉維菸農們也不會因此瞬間脫貧,但這一次與大公司的對抗,或許能成為一個起點。
如果英美菸草只是敷衍應對,而不著手真正改善底層菸農的處境,那麼訴訟引起的麻煩,則可能不斷積累。
在見證過同行的風波後,其他暴利的菸草巨頭們也開始謹慎了,他們開始向公眾保證,維護供應鏈的乾淨、完善,保護菸農利益。
最終,原本在馬拉維煙田裡過著殘酷人生的未成年人,也有機會變得不一樣。
或許,在數年後,他們可以從煙田中解脫,在學校中得到更好的教育,最後跟隨著理想,透過奮鬥,尋找到新的契機。
來源:X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