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童故鄉
前天
閱讀 195
中華文明博大精深,其中詞語的流變非常奇特,行政管理體制更是餘脈流長。現代人當官要透過任命,唐朝人當官要經過銓選。銓選即任命也。現代任命幹部是由組織部管,唐朝銓選官吏是由吏部管。吏部的正職長官叫尚書,副職叫侍郎。下設吏部、司封、司勳、考功四司。各司正職叫郎中,副職叫員外郎。吏部司相當於吏部的辦公室;司封司主管封爵、命婦賜予之級;司勳司主管勳級之政令;考功司主管考核官吏的政績。
唐朝的考生獲得進士資格後,禮部就把他們交到吏部,吏部和兵部再派專門的官員去銓選,或入政界,或入軍界。但進士們並不是一進吏部的大門就會馬上得到銓選,他們還要經過一段待選時期。這段時期中的進士們叫待選官。當然待選官不僅僅是進士,還有前資官、門蔭、流外流入等。所謂前資官就是六品下的官員任期滿了或被罷官後,也不能立即再任命,還要等待一段時間才能任命。所謂門蔭就是指因上輩有功而給予下輩入學、任官的待遇。所謂流外流入就是指流外官員經過考銓,升職為流內官員。這些人員都要按規定時間等待吏部或兵部銓選。
進士們入仕之初不會馬上就得到高官,他們也要到基層鍛鍊一段時間。他們首選的基層鍛鍊單位是秘書省,任校書郎,為正九品。這個官位雖低,卻是士人問津卿相的“千仞之梯”,秘書省校書郎可是中晚唐及第進士最青睞的釋褐官之一。到了這個基層單位任職,雖然最後未必都能晉升為卿相,但十有六七的人是有這種可能的。其次,他們選擇的基層單位是畿縣,任縣尉或主簿。畿縣就是京城的郊縣,唐朝有長安、洛陽、太原三大都城。這三個都城的郊縣都叫畿縣,畿縣是培養御史、拾遺、補闕和郎官的搖籃。再次,他們選擇的基層單位是京兆、河南兩府參軍。府州參軍又稱為參軍事,是最底層的一種參軍,無實職,但可以讓剛走上仕途的人在這個官位上了解熟悉政事,是科第或門蔭出身人的起家官。最後,他們也有入幕使府者,就是被某些軍鎮節度使請到幕府任職。
由於進士們都想到這些部門去任職,這些部門就成了肥缺,競爭非常激烈,因而託門子找關係就成了一種風氣。天寶初年,舉人盧生夢見自己進士及第、宏詞登科,吏部準備授他秘書郎,他的姑姑說:“河南尹是我的堂外甥,你還是請求任畿縣尉。”數月後,盧生果然被授予王屋縣尉。
因為有這樣的不正之風,就需要吏部銓選官員去把關。貞元二年的一位進士名李稜,他被都知兵馬使渾瑊看上了,渾瑊是唐德宗非常器重的一位大將,他想把李稜招為從事,但李稜看上了藍田山水,一心想到畿縣任職。渾瑊就把他推薦給德宗,德宗看到渾瑊的面子上就讓中書省的官員商議確定,要求儘量滿足渾瑊的奏請。但執政官員不同意,說李稜資歷太淺,達不到任畿縣尉的條件,怎麼能憑著渾瑊功高就輕易地讓他去任這個職呢?結果李稜一直等了二十年後才被任為藍田縣尉。
李肇《唐國史補》說,自唐玄宗開元二十年,吏部開始設定南院,將所有參選任官的人員都要張榜公佈,以決定任用和落選。開元年初,當時李林甫主持選官。寧王要給一個參選人說情。寧王名李憲,是唐睿宗李旦的兒子,唐玄宗李隆基的哥哥。寧王本來是太子,但李隆基當時幫助他父親李旦奪權成功,功勞大,李憲就把太子位讓給了李隆基,封為寧王。要說這麼扛硬的人說清,李林甫還敢不聽話?但李林甫就是不吃這一套,他不但沒有答應寧王,還責備了寧王。並且在榜上說,根據考評官的評語,那人應該留用,但是由於寧王說情,暫不任用,等到冬天再考評吧。
歷史是人創造的,一部歷史就是一部人情和人性的鬥爭史。
在銓選官吏的這件大事上,走歪路的官員大有人在,但他們往往要為此付出代價。盧言《盧氏雜說》記載,苗晉卿擔任主選官,御史中丞張倚的兒子張奭參選,苗晉卿認為這是討好張倚的好機會。考試六十四人中,苗晉卿就將張奭列在榜首。蘇考蘊任薊縣縣令,就把這次考試舞弊的事告訴了安祿山。安祿山把這件事奏給皇帝。玄宗就召集登科人在花萼樓前重新考試,結果及格升第的人十無一二。張奭手持考試卷,一天也寫不出一個字。當時人們叫作拽白(交白卷)。玄宗大怒,貶斥張倚。下敕說:“在家裡不能很好教育兒子;考試的時候,託人說情,成為天下的笑談。”苗晉卿也被貶到安康去了。
待選官總是急於被任命,一次未得到任命,他們就會想一些旁門左道千方百計地再讓自己得到任用。《唐會要》記載,武則天如意元年,天官(武則天改吏部為天官)郎中李至遠署理侍郎職務。當時有待選的人姓刁,還有一位王元忠落選了。但他們跟流外官是好朋友,就重新填報,重新填報不能再用原姓名,這兩個人就想到改姓氏筆劃。刁改成丁,王改成士。打算等批示任官之後,再添上筆劃把姓改過來。李至遠當然是個老奸巨猾的官員,一眼就看出這是在作弊。便說:“今年待選官員超過萬人,我都記得,哪有姓丁和姓士這兩個人,這不是刁某和王某嗎?”
待選官一旦被銓選,到哪裡任職,吏部官員也會徵求他們的意見。是不是儘量滿足他們的要求就不得而知,但《唐會要》記載有一位官員名唐皎,他是太宗貞觀八年十一月被任命為吏部侍郎的。這位吏部侍郎性格古怪,他委派任官時經常問人家,你到哪裡任職方便?人家或許說,我家鄉在四川,他就把這個人派到江蘇去。又有人說我家住在江南,而且有老人,他就把這個人派到陝甘去。他如此刁難被委派的官員,時間一長人們都知道了,於是也開始日弄他。有一位信都人,希望到河北一帶任職,就騙唐皎說:“我願意到江淮去。”結果,唐皎把他派到河北某地擔任縣尉。這正好滿足了這位籍貫為信都的官員的意願。此後,人們摸到了規律,就常常去騙他。
待選官被銓選時,其中,進士畢竟是進士,他們沒有入仕的經歷,往往鬥不過那些已經在京師官署裡面工作過的小官吏,那些小官吏也在待選,進士們一旦被確認的職務高於他們,他們就會激烈地反對。《唐摭言》記載,唐玄宗開元中期,薛據認為自己很有才華和名氣,在吏部參選時,請求授給他萬年錄事一職。一些九品以外在京師官署當吏員的人馬上向主持選官的宰相提出意見,說:“錄事是地位顯貴、職司重要的官職,現在一個進士想要奪這個官位,叫我們這些人該怎麼辦呢?”言下之意,薛據他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學子,讓他去擔任萬年錄事,把我們這些已經工作了多年的人往哪裡放?薛據因此被他們反對下來了。
唐朝銓選官吏,時常遭到奸臣的干擾和破壞。《唐續會要》記載,唐玄宗天寶十年十一月,楊國忠為右相兼吏部尚書。他上奏玄宗請求在西京長安、東京洛陽兩京選人授官,玄宗就答應了。銓選當天就接著任了官。那天,無論年齡大的、年齡小的都在楊國忠私宅裡註冊登記任官。一些老弱病殘醜陋者都來了,本來被選官員,必須要在兵部、吏部登記和註冊完了,再呈送給門下省。門下省官員考核,認為不合格,就要退回。楊國忠專權任官,一人說了算,門下省的大小官員都成了擺設。被選官鄭怤阿諛奉承楊國忠,與二十餘人拿著錢在勤政樓設宴,並且在尚書省南邊給楊國忠立碑。楊國忠主管這件事,把吏部銓選官員的所有程式都給免除了,竟然把這麼大的一件事委派給那些低階官員代替辦理,他只籤個字而已,有些被任命的官員,他連字都沒給籤就上任了。
楊國忠這是大權在握的惡搞,貪官就利用職權受賄了。張鷟《朝野僉載》說鄭愔做吏部侍郎,主管選官的事,就貪汙受賄。待選官都很厭惡他,有些人就搞出一些鬧劇諷刺他。一次選官時,待選的人就在靴子帶上拴了一百個大錢。鄭愔問你這樣做是為什麼?那個人說:“如今選官,沒錢不行。”鄭愔默默不語。崔湜做吏部侍郎,選官也不夠公正。一次在被選的官員中,某人就繞出官員的隊伍獨自行走。崔湜問他為什麼?他說:“我能揹著米從障礙物上跳過去。”崔湜說:“你這樣體壯,應該到兵部去做武官。”那個人說:“崔侍郎選官,聽說有力氣就行。”
但正直的銓選官員就不是這樣了,他們本著對朝廷負責,對待選官負責的態度,每銓選一人都要認真考察,反覆甄別鑑定。劉賓客《嘉話錄》記載,鄭餘慶選官就非常公正,得到了劉禹錫的高評。劉禹錫說,我的同祖兄弟某某受鄭餘慶銓選,授湖州一縣尉,他的堂弟已經道完謝出來了,鄭餘慶又把他喊回,對他說:這次選官,全場象你這樣有成績的,不超過五六個人,不能馬虎對待,一定要褒獎你,這樣才能體現銓選的公正。你想要什麼官?是否想離家近一點。他的堂弟說,我家住常州。於是就授任武進縣縣尉。參選的官員們都很佩服、敬畏和愛戴他。劉禹錫還說,陳諷、張復元各授京畿縣的職官。他倆請求換個縣,鄭餘慶答應了。不久,張諷卻又請求不換。這時,鄭餘慶已發榜了,就嚴肅地責備張諷說你怎麼出爾反爾,已經定了再不能更改了。所以人們都很佩服鄭餘慶。
唐朝銓選擇人有四個條件:身、言、書、判。身是說體貌要豐偉;言是說言辭要辯正;書是說楷法要遒美;判是說文理要優長。這是基本條件。唐朝早期,一直是按照才能來提拔官員的,沒才能的一輩子也只能當個小官,有才能的就能夠迅速得到重用。格外有才的還能夠快速提拔任用。但是到了開元十七年,裴光庭當了宰相,他就提出了“循資格”的制度,就是按照資歷升官,只要沒犯什麼錯,不管有沒有才能,到了年限就升官。這樣一堆年資高的庸人就佔據著高位,而一些有才華的年輕人卻因為資歷不夠,只能在底層當官了。李肇《唐國史補》記載,吏部郎中李建就認為不能這樣。他說,當今的人才,都在進士當中,如果我若能當上主考官,就把登第人都集中在吏部,先讓他們在小縣當佐官,任期滿後,再在大縣當縣尉,當過一段時間後再授職到京畿縣任縣令,逐步升到朝廷。大凡人到中年,三十成名,四十做到清要官,這樣的步驟才比較合適。既然升官就要拿俸祿,既然拿俸祿,就想到朝廷任官,誰不這樣想?不能打破常規,沒有大家的競爭,朝廷就不能得到好的人才。
但裴光庭不是糊塗官,當朝皇帝唐玄宗也不是糊塗皇帝,他們這樣做事出無奈,因為當時的官員實在是太多了,誰有才,誰沒才,根本無法考判,但誰任職時間長短卻是可以搞清楚的。“循資格”制度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出臺了。
唐朝的官僚制度中有一種官名叫“斜封官”。何謂斜封官?張鷟《朝野僉載》中說,唐中宗景龍年間,韋后及太平、安樂、長寧等公主,仗勢用權,收受賄賂。收了賄賂就要給人家一個官位。在正門上給不了,就在側門上授官,得官者二百多人,人們稱這種官為斜封官。一些屠夫販卒爬上了高位。睿宗李旦繼承了皇位後,尚書宋璟、御史大夫畢構,上奏書,停止了斜封官。宋璟、畢構被罷出官後,宮中有一個專司驅鬼、祈禱、占卜之術的人叫彭卿,他受一些斜封官的賄賂就向皇帝上奏說:“我見到了死去的孝和皇帝(孝和皇帝是中宗死後的諡號),他發怒了,他說:‘我給人封的官,你們為什麼都給罷了?’”於是那些斜封官又官復原職。
則天女皇剛登極懷疑臣子,就命令朝臣們互相檢舉告發,給告密者高官厚祿,於是天下大興攻陷之風。武則天封官以致把朝廷的官員的位子都給佔完了,她就在正式官員名額之外設量了許多的諸如裡行、拾遺、補闕、御務等從來都沒有的官職,朝廷宮員車數斗量,怨聲載道。有一御史臺正式官員,騎驢將入御史衙門,但是衡門口聚集了許多的“裡行”,他們不務正業,遊手好閒,簇擁在門口。這位宮員急中生智,下驢後猛抽一鞭,將驢趕往衙門口,衝撞了這些“裡行”,這些人大怒,就把此人抓住,要打他。這位官員大呼冤枉,說:“今日過錯,全在此驢,能否讓我先責罵我的驢再接受處罰?”裡行們答應了,這位官員牽過驢,破口大罵:“這牲畜你有何本事?有什麼技藝?不學無術,精神空虛,還敢在御史臺行走?”這些靠告密升任裡行的傢伙,一聽此人是在指桑罵槐,一個個羞愧難當,四散而去。
歷史的餘脈應該是精華,糟粕退潮,應該飄散在人們的恥笑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