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有一個棗紅色木箱子,是我的秘密寶物倉庫,裡面整齊又散漫地堆著不少東西,幾個亮晶晶的髮卡、照片幾乎掉下的小學畢業證、仔細疊好的漂亮糖紙……若是耐心地把這小半箱雜物拿出來,就能看到底下的書:有教科書和課外讀物,也有成套的雜誌和漫畫,連上學時的幾個作文字也平平整整地摻雜其中。
我從不怕它們失去秩序,因為在這些書的扉頁裡,都清晰記著我的班級和姓名。小一乙班、六年級(2)班、初三一班……把它們按照年級摞起,就能看到稚嫩的筆體越來越整齊,就像越來越挺拔的我。
小時候,每個新學期我都會無比期待新書那股特有的淡淡油墨味兒。老師要反覆提醒才能讓我們稍微冷靜下來去檢查缺殘頁,然後再開啟扉頁,仔細挑選一個最合心意的位置,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班級姓名。寫完了往往還要觀賞良久,總有一絲“要是自己字能再好看一點就好了”的遺憾。小箱子裡面的教科書有的曾送給妹妹和侄女們提前預習,所以這些書的扉頁上又會多上另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那是她們的班級、姓名。和之前我的字排在一起看,就像是歪歪扭扭的樹根,又分出了一束新生的枝丫。
箱子裡也有不少二手書,買二手書在我們的方言裡也叫“拾”書。我“拾”過不少書,或是畢業季跳蚤市場的專業書,又或是書店打折的樣品書。那些書的扉頁裡,往往藏著更多的秘密,質樸的座右銘、隨手記下的日程安排和電話號碼、甚至還有幾句恨不能力透紙背的“聽不懂”……看見這些字時,當初書主人或努力、或恣意、又或氣憤的一個個剪影就鮮活起來。現在想想,用“拾”來形容真是精確無比,從扉頁裡拾到的那些舊時光,就像是愜意地走在夏天的海灘上,你隨手拾起的每一顆沙礫,都會是一顆珍珠的種子。
書,像一個沉默朋友,也像一個專屬樹洞,生活的邊邊角角都早已被他不經意地摺疊藏起。記得我上大學後,媽媽問可否把我高中時的筆記寄給表妹,我欣然答應,並沒預料到很久之後的一天才突然想起,其中一本書裡被我隨手寫下了一個男孩兒的名字。至今還清晰記得那個夏天的炎熱夜晚,我不由得對著月亮紅起了臉,就像是已經被妹妹發現了那些我曾經心動的瞬間。
一本本書就這樣不斷被我拾進小箱子,也不斷被他人拾走,它們在一個又一個寶物倉庫裡來了又去,就像一次次更新著生命。所以我從不遺憾它們不專屬於我,唯一遺憾的,是從沒在那些扉頁上發現過“贈”這個珍貴的字眼。在電視劇唯美的畫面裡,隔著薄薄的車窗也好,隔著遙遠的萬水千山也好,即將分別的同學或戀人低著頭遞出一本書時,你就能感受到沉重的離別和思念。書,比記憶更能承載時間。
親愛的老友,也許有天你就會收到我送你的一本書。你不必再像猜謎一樣去書裡厚重的文字中搜尋我的心意。我會把它們寫成精練的語言,鋪陳在一開啟就能充滿你眼睛的扉頁上,就像我那想念滿溢的心。開頭我都已經想好了,是我用最真摯筆畫寫下的:“贈吾友:見字如面。”
有人說,就算我們傾其一生,也讀不完這世上所有的書。我十分同意,不是因為那個用書籍總量除以閱讀速度的精確公式,而是因為我已經知道,哪怕只是薄薄的一張扉頁,就已經滿是解讀不完的秘密。不同的作者之間也許會隔著一段謎題一般的時空,如果能夠選擇,我願做後來者,做第一千位讀者,好好讀完一千零一本《哈姆雷特》。
張喆(24歲)物理化學專業博士生 培養單位:中國科學院化學研究所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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