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嘉興日報-嘉興線上
《許樓山詩存》 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出版
許老師是我敬仰的老師。老師等不到書的出版先走了。
我有點悲觀,許老師的這本詩集出版後,它的讀者不會太多,因為在自媒體時代,本來就是寫詩的人多,讀詩的人少,發聲的人多,傾聽的人少。但它一定有它的價值,因為他用傳統的優美的詩句記錄了一個激盪鉅變的時代裡的一些景與事。或許它在一個快餐化的時代裡是不入主流的,但正因為它的獨特而顯得彌足珍貴。
1979年秋天,我開始就讀於沈蕩鎮中學(高中時校名改為“海鹽二中”)。開學第一課是班會課,班主任老師指著貼在牆上的格言警句“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進行開示。這是班主任託許老師寫的,那個時候學校教室裡的勵志名言警句都是許老師的墨寶。我由此對許老師的字入了迷,有時上課無聊了就在草稿本上用鋼筆臨摹這幾個字。那年代小鎮上的新華書店裡買不到字帖,這貼在教室牆上的條幅就是我最早的字帖。有時還去別的教室搜尋許老師其他的墨寶,比畫著學習,初中三年裡我自認班裡我的字是寫得最好的。那時許老師沒教我們,但我知道了許老師,也知道老師字寫得好,學問高。那時候我還小,與鄉下樸實的老人們一樣,認為字寫得好就是學問高。
升到高中,語文老師就是許老師。其他學科的老師從高一到高三換了好幾個,就是語文老師沒換。開學不久,有一天晚自習時,許老師到教室巡視了一圈。我因看到“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後商周”中的“三皇”不解其意,於是問許老師,皇帝是自秦始皇開始的,怎麼在夏商周之前就有了呢?許老師用異樣的目光注視了我一會,旋即小有興奮地給我講了“三皇五帝”中的“三皇”與“五帝”,並在我的本子上一一寫下。我聽得認真,終身記住了這個知識點。所以時隔四十多年後,有一次到山西運城鹽湖,一個浙大畢業的領導指著“嚳”字,問我讀什麼,我告訴他,這字讀“KÙ”,“三皇五帝”中“帝嚳”的“嚳”,領導又問我是哪“三皇五帝”,我不緊不慢地說了一遍,領導表現出不敢小覷的神態。在那個典籍匱乏、晚上經常斷電的時代裡,在不做準備的情況下就能隨手寫出“三皇五帝”的老師是不多的。或許正因為這一問,許老師對我特別關注,我對許老師也是由衷地佩服,尊其師信其道,從此我從偏理科變成偏文科了。尤其是聽許老師的文言文課,可謂如痴如醉,至今還記得許老師上柳永的《雨霖鈴·寒蟬悽切》,吟誦“楊柳岸,曉風殘月”時,那個“月”字拖得很長最後上揚的調子。
我在湖州師專讀書時,擔任了校學生文學刊物《碧浪湖》的主編,每期外寄時總是給許老師也寄一份。有時《湖州師專報》上刊登了我的文章,就連同報紙寄給老師。那時我對寫作很有興趣,每有自己寫的文章也一篇不落地寄給許老師。其間書信往來較多,許老師也把他寫的文章寄給我看。也許許老師認為我會一直堅持下去,是他的同道中人。許老師寫成《沈蕩棹歌》後印成了小冊子,送我一本,扉頁上寫了“周良兄雅正”。許老師的一個做工程的學生到我辦公室看到後十分詫異,我告訴他這是老式文人的做派。第一次他這樣寫的時候我雖然知道這一點,但很是誠惶誠恐。工作幾年後興趣轉移了,除了年終總結外已很少寫作了,自然與許老師的唱和也沒有了,但許老師還會時不時地打我電話,瞭解我的情況,我知道他是擔心我這個在小地方當了點小領導的學生會忘了初心。許老師對我不再熱衷寫作一定是失望的,我想他對每一個學生都是充滿期待的。
我曾試圖用一句話來概括許老師。讀書時感覺許老師“溫而厲”,但許老師笑起來有兩個大酒窩全然沒有“厲”,只是溫和。有說許老師是老式文人,但許老師嚴謹不古板、飽學不桀驁、樸實不迂腐,與世無爭,內心平和。他的人生就如他寫的絕句與律詩,平仄有序,無大開大合大起大落,沒有見過他怨天尤人,也沒見過他聊發少年狂,恬淡地看雲捲雲舒花開花落才會有如此的境界。他強調自己是“教書匠”、“螺絲釘”,但我想其實他是心尤不甘,但囿於時代,他找到了自己的處世之道,這是智慧的,汲取了古往今來很多讀書人的經驗。他的詩句向我們展示了真實的內心,內心中有一種人不知而不慍的修養。
清朝浙派詩人代表朱彝尊開啟了獨特的棹歌詩派。他生活在王店,築竹垞治經學寫棹歌,《鴛鴦湖棹歌》描寫最多的場景就是嘉禾大地上的水網景象。許老師教書的沈蕩鎮與王店鎮水路也就小半天的路程,兩個地方的風物極其相似,就像餘華小說《文城》裡描述的沈店和溪鎮,是最具江南水鄉特徵的小鎮,就像是現在儲存下來的西塘、烏鎮一樣,安逸,富庶。以前出遠門必假以舟楫。許老師1964年到沈蕩鎮時,沈蕩、王店都還保留著傳統農耕時代的氣息。沈蕩鎮於20世紀80年代才通汽車,許老師肯定是坐著輪船來的,河網中的景象還是《鴛鴦湖棹歌》裡的景象,石橋、水牛、漁火、野鴨……或許報到的那個秋天“船笛長鳴不見蹤,客輪路被水雲封”。我想,許老師是帶著敬畏心讀著《鴛鴦湖棹歌》,帶著真實情寫《沈蕩棹歌》的。朱彝尊學者氣頗重,詞藻典故見長,不難發現,許老師的棹歌也注重用典,有萬卷儲方能有如此根底。如《沈蕩棹歌》其中一首,“樹猶如此況生平,難忍丁丁砍伐聲。我願耳聾還樹茂,蔭樓夜讀伴明燈。”為憑弔二中繁星樓前的香樟樹用了兩個典故。《沈蕩棹歌》及《沈蕩雜吟》敘寫了許老師在沈蕩度過的三十一年中所見到的人和事、景與物。他沒有失意感,他對沈蕩的生活很滿足,有時還會有點小愜意,“攜內登橋明月起,比肩同上廣寒樓”,急劇變化的時代似乎與他關聯不大,他“平靜而簡單”地生活在沈蕩。
許老師晚年在嘉興生活,這是他最閒適的時候,已不為生計愁,沒有閒事掛心頭,可謂是他的人間好時節。在《嘉禾棹歌》裡,寫景多寫事少,寫春天的百花、夏天的涼風、秋天的明月、冬天的白雪,內心更加平靜。有時也會來點小幽默,如“清暉堂外雨初停,來許亭前柳更青。豈只高山人仰止,今朝是我許來亭”一首,最後一句有點俏皮,這是其他詩作中少有的。在嘉興生活時,他把《古文觀止》又從頭到尾精讀了一遍,試想這個時候讀書已不帶任何功利,只是喜歡,只有真正的讀書種子才會這樣,在他的心中,天下第一好事肯定還是讀書。這些寫景擬物的詩或許是嘉興今後旅遊開發時要找尋的宣傳語。
“前山岩石後山水,養我生年慰我魂”,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光裡,許老師遇到了泰山,他以感恩的心寫泰山的山山水水、花草樹木、故人趣事,彷彿把讀詩的人也帶到了遙遠的泰山,與他一起看日出尋山果,幾乎所有的名勝古蹟都入了詩,這是與長江以南六百里的沈蕩所不同的景緻。其實那個時候正值物質匱乏時期,但《泰山雜吟百首》的詩中沒有悲愴,沒有譴責,表現的還是生活的美好。
《兒時雜事韻語》,按人生秩序放在了本詩集的最前面,但從寫作時間的順序上講卻是在2004年以後,這是詩集中最具情感的篇章。讀了這百首,就瞭解了許老師的童年,讀到了他的童趣與童悲,也明白了:許老師之所以文字功底了得,原來家學淵源;之所以書法精進,原來曾與文房四寶店為鄰;之所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原來少年時失兄喪母已歷盡人間大悲。
許老師有很多學生,沒有一個學生會容易忘記許老師。學生們說起老師的時候難免會有人抱怨某個老師在某件事上的不公或某個老師的壞脾氣如何如何,但許老師人格完美得讓我們感覺直呼其名便是對其不恭。許老師走路輕輕的,如果你叫他一聲“許老師”,他會極其燦爛地回應你,很開心地朝你笑。他們讀了這本詩集後,會更加了解許老師。他的童年雖然顛沛流離,以“國恨家仇”為主旋律,但浸潤著傳統國學。許老師一生好讀書,“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也因此低調地保全了自己,“躲進小樓成一統”。他很平和地擁抱了所經歷的每一個時代。老師一輩子恪守了仁義禮智信,他是君子,溫潤如玉。(作者系海鹽縣文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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