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阿富汗,因在阿富汗反抗性別歧視而被提名2016年諾貝爾和平獎的,阿富汗首支女子車隊隊長魯克薩爾·哈比賈伊(Rukhsar Habibzai,以下簡稱哈比賈伊)近日在美國接受了英國媒體Cyclingnews駐加拿大記者的採訪,在採訪中她談及了她在阿富汗堅持腳踏車運動,以及在塔利班佔領了首都喀布林(Kabul)後自己歷時兩個月逃亡美國,以及期間遭遇的性別歧視暴力及艱辛的故事。
哈比賈伊
哈比賈伊1998年生於阿富汗的加茲尼省(Ghazni),她3歲那年也就是2001年美國發起了反恐戰爭併入駐/入侵了阿富汗;如今20年過去,塔利班再次掌權,而阿富汗在過去所做的一切關於兩性平等的努力都被付之一炬。與許多人一樣,哈比賈伊被迫離開了阿富汗,幾經輾轉後現在來到了美國,並且成為了美國一支女子車隊的成員。
哈比賈伊現年23歲,曾是阿富汗女性“騎行自由”運動的領導者;當塔利班8月15日佔領了阿富汗首都喀布林的時候,哈比賈伊正在喀布林就讀謝拉格醫科大學(Cheragh Medical University)牙醫系的最後一個學期。當塔利班佔領喀布林後,成千上萬的阿富汗民眾想要逃離阿富汗——至今也如此。
性別歧視
哈比賈伊從2012年也就是她14歲那年開始接觸到腳踏車運動,最初只是和幾個朋友一起騎著玩。“我想要讓腳踏車運動融入到我們文化中來,我想要為所有想進行運動的女性樹立榜樣。日復一日的,我邀請我的朋友們加入到腳踏車運動中來,亦或是做其它運動也行,這樣她們會感覺好點。”哈比賈伊表示。
當時的阿富汗,民用腳踏車保有量相當少,更別提競技運動員標準的碳纖維材質腳踏車了。所以在最早的時候,哈比賈伊與她的小夥伴們就騎著破爛落後的腳踏車開始腳踏車運動的。器材匱乏是哈比賈伊及其小夥伴們面臨的一大問題,而在這個問題之外,還有更關鍵的人身安全問題。
哈比賈伊
當時在美軍駐紮下的阿富汗只能說相對和平,但即便是在相對和平環境裡,阿富汗女性想要騎腳踏車在當地人眼裡都是相當異類的,同時充滿危險——包括但不限於爆炸物和人身攻擊。
在最開始,哈比賈伊的家人們並不支援她,或者說是擔心她出去騎車,尤其是她的母親表現得非常擔心。“在最早的時候,當我們出去騎車時,即便是我們認識的那些當地街坊鄉親們也會認為女性騎車是一種恥辱,是很丟人的事。不過比起人們異樣的眼光,我母親更擔心的是安全問題,她總是跟我說:’你做任何事我都支援你,但阿富汗的安全環境對腳踏車運動並不理想’。”
當看到哈比賈伊日復一日的沉浸於腳踏車運動中,看到她如此的熱愛這項運動並想成為一名腳踏車運動員後,哈比賈伊的家人們最終還是開始支援她了。“她們看到了我的努力,她們說,會全心全意的支援我,但千萬注意安全。”
在2020年時的哈比賈伊與她的小夥伴們
哈比賈伊
但安全問題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陰霾。當時的哈比賈伊她們車隊基本上是沒有地方訓練,乃至當地糟糕的交通和機動車都常常對她們構成威脅。對此,哈比賈伊和她的小夥伴們當時像是“夾縫中生存”。
“在最開始我是一個人出去騎車的,但自從有一次我被人從車上拽倒,以及有些人對我說髒話並向我丟東西之後,我就開始和隊友們組隊出行了。我們隊伍裡都是些女孩子們,而當時我們情況是必須要有男性陪著,因為沒有男性陪著我們是不被允許騎車的,所以我們隊伍裡會有兩到三個男性陪著保護我們,但他們並不是保鏢。”
哈比賈伊
“在當時的阿富汗,女性騎腳踏車是會被視為異類的。他們會對騎車的女性說,你們騎車是會失去你們的貞潔的。這導致很多女孩子很擔心,跑來問我是不是真的。然後我告訴他們,不是真的,是假的,不要去聽信那些愚蠢的言論。我試著去改變女孩子們乃至所有女性的思維,讓她們更加內心強壯,不要去盲信那些腐朽的觀念。”哈比賈伊回憶道。
“當我們在喀布林騎車的時候,大部分男性會叫我們離開腳踏車,會向我們扔石頭,亦或是他們手上的任何東西。他們會說’腳踏車不是給女孩子騎的’或是’你不是好女孩’之類的,他們會說女性騎腳踏車並不存在於我們的文化中、騎車對女性不好等等的,然後批評我們的行為導致更多女性參與到這個不好的事情中來。”
哈比賈伊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會威脅我甚至打我,比如有一次我騎著騎著,旁邊突然有個人衝上來把我撞倒了,導致我摔到了路邊受傷了。但我不會因此停止腳踏車運動,我想要證明女性也能進行腳踏車運動,女性也能做任何她們想做的事。我想要成為一個楷模,想要鼓勵其她女孩子們加入腳踏車運動,亦或是其它運動。”
哈比賈伊與她的小夥伴們當時拍攝的一支展現她們車隊的影片短片
當時面對從車上拽倒、扔石頭這些直接的人身攻擊,哈比賈伊甚至得不到法律的保護。
“我真的希望能夠有法律來保護我。每當有人向我扔石頭,我都會非常生氣,因為沒有任何組織能夠給我保護:沒有警察、沒有安保。我記得有一天,我跟警察舉報那些人身攻擊我們的人,然後警察跟我說:’你是個壞女孩,為什麼你要騎車?腳踏車不是給你們女孩子騎的。’自那以後,我就沒有尋求過任何(國家機關的)支援和保護,因為我知道他們也不會支援我們。”
“但當環境變得惡劣的時候,我的家人們開始擔心我的人身安全,因為一旦你出門,說不定你剛好遇上了爆炸——而當時沒有哪天的環境真正好過。為此我當時一度內心掙扎,但因為我的一大人生夢想就是要去參加奧運會,我要向那些認為阿富汗女人只屬於家庭且必須要做家務不允許做任何運動的阿富汗男人證明他們的思想有多麼狹隘。”
“腳踏車運動與其它運動不同,我們可以騎車上路,去到城市以外;而女性騎車這件事,對那部分思維狹隘的阿富汗男人來說簡直是一個奇恥大辱。我想要改變他們狹隘的思想。”
在塔利班佔領喀布林前,哈比賈伊參加當地的電視臺節目
隨著哈比賈伊與她的小夥伴們堅持著,越來越頻繁的騎車上路,也確實有部分人開始改變了自己的觀點,開始接受女性騎腳踏車這件事,家長們也越來越開的允許自己的孩子去參與、加入哈比賈伊的騎行隊伍,甚至是去參賽。
“當我們得知我們的車隊獲得了2016年諾貝爾和平獎的提名時,我的家人們都為我感到自豪,他們開始為我們祈禱,希望我們能獲獎。但最終我們沒有,只得到了提名。”
“但從那以後,境況就變得越來越糟,有時甚至連我都喪失了信心。不過,我仍然謹記自己心中的夢想,而我必須加倍努力去實現它。”
就讀於喀布林的謝拉格醫科大學(Cheragh Medical University)牙醫系的哈比賈伊
隨著哈比賈伊進入到私立的謝拉格醫科大學(Cheragh Medical University)牙醫系就讀,而平衡學業和腳踏車運動之間的關係變成了哈比賈伊的一大挑戰。
“通常我會和隊友們在週四、週五出去騎車。老實說環境並不安全,器材裝備也很匱乏,但起碼我們能騎,也能去比賽。這就是我們當時的日常生活,稀鬆平常,但至少當時還沒有塔利班(注:意思是當時塔利班還沒有掌權)。”
撤離
當進入到2021年8月,塔利班開始佔領了阿富汗的大部分地區,恐慌也開始在人們心中蔓延。
“每天我們都看著新聞,看著塔利班一步步的將一個又一個省份佔領,直到8月份把阿富汗80%的地區都控制了。因為我出生的時候不是塔利班掌權時期(注:1996年以及2001~2021年間),所以我的母親告訴了我關於塔利班的故事,告訴了我在塔利班管控下女性是不能外出的,無論是運動、工作、上學都是禁止的。我從沒想到有一天他們會重新奪取這個國家的政權,我以為他們可能只是控制了阿富汗大部分地區,但控制不了喀布林,因為這是首都,最大的城市。而當看到塔利班佔領喀布林的新聞後,我扇了自己一耳光。”
曾經在阿富汗一個腳踏車比賽上的哈比賈伊(左)和她的小夥伴們
“當時的我心如死灰。我騎不了車了,直接是不準騎了。女性不準穿有色彩的衣服,不準用智慧手機。這二十年以來我們是這麼的努力,努力學習,努力提高自己的運動水平。我們隊伍中有一個女性議會成員,這些年來我們已經發展了很多很多。我總是跟隊友們說,我們不能退步,但如今,我們一下次退步到了二十年前。”
“當塔利班佔領喀布林的時候,我正在讀大學牙醫系的最後一個學期。我當時是哭著跑回家的。當時人們關閉店門,跑著回家的情景直到如今我還歷歷在目。所有的學校都關閉了,女性們也不準再去大學了。我一直以來是這麼的努力,我已經在最後一個學期了,就快畢業了,但現在我能做什麼?我沒有畢業,也沒有拿到畢業文憑,我必須待在家裡。當時是一段艱難的日子,對所有阿富汗女性和女孩子們都是。我抑鬱了,所有人都是。”
哈比賈伊在阿富汗創辦的獵豹腳踏車俱樂部
“我一直以來夢想著,讓腳踏車融入到我們文化中來,讓所有人開始使用腳踏車無論是作為交通工具還是運動器械。我創辦了一個女性腳踏車俱樂部叫做獵豹腳踏車俱樂部,而如今這一切都已是往事。”
“我朋友幫我從伊朗搞到了一臺二手的碳纖車,車架就花了我800美金。那曾經是我的最愛,但如今我為此感到悲哀,因為我們不再被允許騎車,甚至不能擁有它。我感覺我們才是那個新生代,質疑著為什麼要遭遇這一切。”
哈比賈伊
在塔利班佔領了首都喀布林後,哈比賈伊麵臨的是實實在在的生命危險。“德國一個叫ZDF Heute Nachrichten的電視節目頻道曾製作、播放過一期關於塔利班以及我的紀錄片,為此我非常擔心,因為塔利班們知道我,一個腳踏車運動員。當時我都等著他們上門來殺害我了。塔裡們裡有幾個人在社交媒體上關注了我,並給我發私信威脅我。那段時間真的太難熬了。”
“我家人們知道那部紀錄片,所以他們很擔心我,他們跟我說:’如果有人能幫你的話,快走’。我跟我家人們說,我不能沒有你們。我母親強迫我離開,她說:’我們是安全的但你不是,快走’。”
哈比賈伊
哈比賈伊的救星叫連-約翰遜(Liên Johnson),一名曾經在閃電(Specialized)如今在谷歌的員工。連-約翰遜與阿富汗山地腳踏車協會,一個至今仍在組織逃離阿富汗的組織,一起幫助了哈比賈伊的出逃。
“她救了我的命,我能今天在這裡接受採訪也是多虧了她的幫助。她把我名字寫進了一架撤離阿富汗航班的旅客名單中。”
“但在那之後,怎麼進入喀布林的機場是個問題。當時有超過一萬五千人在那嘗試著擠進機場大門——這些機場大門有部分被塔利班控制,部分被英國軍隊控制,部分被美國軍隊控制。如果你要從美國軍隊控制那個大門進,你得有美國簽證或者綠卡。”
塔利班佔領喀布林後,飛機從機場出發後的真實寫照
“我當時在機場大門那裡沒吃沒喝的滯留了四天。我當時都以為自己要死了。幾個美軍士兵給了我們一些水,但當時那裡太多人需要幫助了。”
“連-約翰遜(Liên Johnson)當時透過電子郵件給我發了一份大門通行證,同時還將我的名字放進了一架波蘭撤離航班的旅客名單裡,波蘭大使也給我發了郵件。然後我給美軍士兵展示了撤離航班的郵件上,旅客名單上我的名字。美軍一度忽略了我,因為當時人太多了。隨後連-約翰遜(Liên Johnson)又給我發了封郵件說那裡已經不安全了,塔利班可能在機場放了炸藥——這些我當時已經知道了。不過最後,我還是幸運的進了那扇機場大門。”
哈比賈伊
在那天的撤離浪潮過程中,喀布林首都機場外面發生了兩起爆炸。所幸,當時的哈比賈伊已經進入了機場內。
“在我進了機場後過了大概一兩個小時在機場外發生了爆炸。當時所有人都是在跑的。美軍當時把那片區域封鎖了5~6小時,我們也去到了一個安全區。當時我很擔心我的家人們是否也在嘗試進入機場,亦或是他們有沒有在爆炸中受傷。”
哈比賈伊最終還是成功登上了飛機。但哈比賈伊之後的旅途並不愜意,因為飛機帶他們輾轉了好多個地方。
“最開始我是被安排先去波蘭再到美國的,但一個美軍士兵直接帶我去了美國的生物護照區。當我們那架軍用飛機起飛時,飛機上有超過60人,全都是坐在地板上因為沒椅子可坐。我當時已經四天沒吃飯了,又緊張又失落。”
“飛機一開始先是去了卡達,在那裡我忍飢挨餓待了6天;隨後又跟著飛機去了德國,在德國一個美軍基地帳篷裡待了45天——當時我們這些難民一共有280人,70個家庭。當時我已經遠遠離開了我的家以及喀布林,但我感覺安全了。這個月我終於抵達了美國。”
曾經,身穿阿富汗自協隊服的哈比賈伊與她的小夥伴們
新生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來到美國。我們渡過了如此長的一段旅途,直到看到美國國旗的那一刻,我才終於接受了這一事實。飛機落地後,我們先是被帶到了一個做入境生物護照/檢測的地方,做了檢測、採訪以及入境手續等等。我當時穿著的衣服就是我離開家那天穿的衣服,我的揹包在喀布林機場外發生爆炸後就被美軍士兵拿走了。”
“在美國入境中心,我被分配到了一個專門為沒有家庭的女孩子們準備的房子的房間裡。幫助我撤離的恩人連-約翰遜(Liên Johnson),給我郵寄了一些衣物、外套、鞋子。”
在美國暫時安頓下來後,哈比賈伊立即就與遠在阿富汗的家人取得了聯絡。對於絕大部分阿富汗人而言,一家人就要生活在一起,而如今哈比賈伊作為一名弱女子孤身一人流離他鄉,是很受煎熬的。
“和家裡人取得聯絡後,我們都哭了。當我在德國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哭,因為我目睹和我一起逃離出來的人們大多都是和他們的家庭成員一起的,而我是孤身一人。”
在美國暫時安頓下來的哈比賈伊
當被記者問及是否想過某一天要回阿富汗,哈比賈伊顯得有點迷茫。“我不知道。我愛我的家鄉,我愛我的祖國,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絕不會離開阿富汗。如果我們都走了,誰來建設它呢?但現在,我們20年以來的努力和受教育都已化為烏有。”
“現在,釋出我的採訪、圖片是沒問題的了——因為我家人們已經安全了,他們現在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了,並且在等著他們的航班進一步撤離。”哈比賈伊在細節中透露出的謹慎讓人感到有點心痛。
哈比賈伊成為美國Twenty24女子車隊成員
雖然人身是安全了,哈比賈伊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如何在美國謀生的問題——正常來說是這樣。但哈比賈伊很幸運。
“當我在德國的時候,我收到了尼古拉·克蘭默(Nicola Cranmer)的資訊,他為我提供了一個在Twenty24車隊效力的位置。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成為一支美國車隊的成員。這讓我非常高興,因為我長期以來的夢想——參加奧運會腳踏車專案再次成為可能。我很確信,有一天我會參加奧運會。”
哈比賈伊
“另一方面,我想繼續我的學業。但這邊不接受我在阿富汗就讀大學的證明檔案影印件,所以我只能重頭來過了。我想要成為一名好牙醫。美軍士兵們在逃離過程中幫了我許多,如今該是我回報給美國人們的時候了,因為他們救了我的命。我記得救我命的那些美軍士兵們。我知道在喀布林機場外發生的兩起爆炸導致了13名美軍士兵喪生。我想要報答那些幫助過我、救了我命以及為我喪生的美軍士兵們,希望有一天我能辦到。”
“我有光明的前途以及明確的目標和計劃。我知道我只能重頭來過,我甚至接種了水痘和麻疹的疫苗,感覺自己是個新生的嬰兒。儘管我的祖國現在不太好,我的家園、阿富汗人們也不安全,但我在美國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我感覺自由。”
在採訪的最後,哈比賈伊仍然心繫自己的祖國阿富汗。本文的結尾,就以哈比賈伊的願景劃上句號。
“我希望阿富汗的女性們得到自由與和平。我希望我的祖國和平,沒有戰亂。我希望為女性權利及未來努力工作的所有女性擁有和平。我希望某一天我能看到新聞,阿富汗再沒有塔利班。”哈比賈伊表示。
(圖片來自哈比賈伊的個人社交媒體賬號)
相關閱讀:
局勢動盪 阿富汗女騎手尋求外界幫助
擔心遭迫害 阿富汗國家腳踏車協會計劃撤離祖國
“我們的騎行自由”:阿富汗女腳踏車手獲諾貝爾和平獎提名
編輯:劉劍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