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系列:邊陲小鎮上的趙哥
1
趙哥是我在邊陲小鎮認識的第一個人。
趙哥也是四川人。
從拉薩經過三天的汽車顛簸,我來到了馬拉山口。二十一世紀初的馬拉山口,據說是世界上最高的通車點,海拔超過5300米。放眼望去,雪山參差排列,巍峨挺立,後藏的荒涼與廣袤,令人震驚。我發現,這幾天汽車經過的縣鄉所在地,許多標語不再是藏漢雙語,往往僅有藏文,真有種異國他鄉的感受。
班車停在馬拉山口,藏族司機取出一條潔白的哈達,下車後用一塊石頭壓在雪地上。
我也隨大家下車,站在山口,狂風嗚嗚鳴叫,掀起衣袂飄飄。陽光傾瀉而下,除了造成強烈的紫外線,沒有多少溫暖,空氣一如既往的寒冷刺骨。山口壓滿了哈達,白茫茫一片,像冬日的雪原。
喜馬拉雅山脈最為粗獷和原始的面貌展現在我眼前,它似乎忘記了自己還有生命力,滿眼無寸綠,除了蒼茫的黃土就是皚皚白雪。我迎風而立,滿含淚水,不知是因為感慨還是寒冷,讓我淚灑馬拉山。
我的目的地就在馬拉山下——宗嘎鎮,遠遠望去,宗嘎鎮就像一張衛星地圖擺在那裡,歷歷在目又遙不可及。似夢似幻,我有種在天上的感覺,俯視著蒼茫大地。
班車沿著蜿蜒曲折的黃土夾著冰漬小路慢慢往山下溜去,我雲裡霧裡,不知是高原反應還是旅途勞頓,也許兼而有之,我昏昏沉沉,頭疼的厲害。
傍晚時分到達小鎮,頭似乎不那麼疼了。除了簡易車站有幾個人影晃動,整個小鎮似乎被凍住了,空寂幽暗。做事要緊,我把行李從車頂棚上拿下來,準備離開。
“四川來的?”一個飄忽的聲音迴盪在我耳旁。我發現一箇中年漢子面帶笑容,一邊熱情打招呼,一邊慢慢向我靠攏。
“嗯。”我一邊回答,一邊警惕地注視著他,同時在疼痛的腦袋中搜索曾經的記憶,確認不曾謀面後,便沒再理他。正在這時。老婆來接我了,我們拉著行李,匆匆穿過冰天雪地的藏式小街,來到老婆開的餐館。
2
他就是趙哥。在以後的邊陲小鎮歲月中,我找到了趙哥為什麼主動給陌生的我打招呼的原因:因為我的行李有四川印記,所以趙哥看出我是四川人,我們是老鄉,趙哥給每個四川來的人都要主動打招呼,並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
小鎮沒有自來水,所以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政府大院水井拉水。初春的早上,刺眼的眼光灑滿了喜馬拉雅山上白雪皚皚的邊陲小鎮。我裝滿了水,騎著三輪車艱難地在雪地上往回走。昨晚大雪紛飛,路面積雪很厚,我蹬著三輪車,十分吃力。在一小段上坡處,我快洩氣時,突然覺得輕鬆起來,扭頭一看,是趙哥在幫我推車。
“謝了。”到達餐廳門口,我對趙哥說道。
“沒關係。”趙哥一邊說,一邊向遠處走去,很快消失在白雪中。
我剛到小鎮的那段時間裡,時常懷疑趙哥思維正常。因為他終日遊蕩在寒風凜冽中,哪兒熱鬧哪兒去,而且該出手時就出手,絕不含糊。在藏式建築下,在藏人街道中,趙哥很是另類。
後來我理解了趙哥,他就是這個性格,而且還跟他在小鎮上生活了七年有關。呆得久了,就把小鎮當成第二故鄉了,甚至當成家了,他愛上了小鎮,所以這片土地上的每個地方他都要去,每一件事他都要管,要把維護這個地方的某種規則當成己任。
還有一個原因,根據越早進藏生意越好做從而越有錢的原則,趙哥大體上是個富有的人。富人,總該多些社會責任。
3
趙哥在鎮上開澡堂,是小鎮唯一的澡堂子。十元錢可以洗半個小時,超時每十分鐘加十元。在那滴水成冰的喜馬拉雅山中,人們著裝十分厚實,脫衣穿衣,半個小時很快過去。
當然,我不受這條規定限制。第一次去趙哥澡堂子洗澡,給了十元錢後,趙哥低聲對我說:“你隨便洗,什麼時候出來都可以,不加錢。”我不置可否,什麼話也沒說,因為我看到趙哥老婆在旁邊已經露出不悅的神色。儘管如此,此後在小鎮的歲月裡,我洗澡都是十元錢,不管時間長短。
我和趙哥都愛打點小撲克,儘管他在洗澡的問題上照顧過我,但撲克戰鬥中我是不打讓手的,寸土必爭,該贏就贏。因為我覺得這不是輸贏一點錢的問題,而是技術水平和智商比拼的問題。
我總贏趙哥的錢,但我並沒覺得自己智商有多高,否則怎麼會身處喜馬拉雅山中?
做餐飲鍋灶十分重要,燒煤氣雖然簡單幹淨,但成本高,而且煤氣需自行去鎮外煤氣站灌裝,在雪原上蹬三輪,痛苦異常。於是,我就萌生了做一個柴灶的想法。入鄉隨俗,當地的柴灶怎樣的呢?還得厚著臉皮去別的餐館看看。然而,當趙哥得知我的想法後,他便冒著嚴寒趕來了,說自己打灶很內行,這個鎮上很多灶都是他弄的。有人主動上門幫忙,我求之不得,但趙哥如此積極為什麼呢?不可能白乾吧?經濟社會,一切以金錢衡量和交換,大不了給錢,把我打撲克贏他的錢還給他,用我的智商換他的勞動,想到這裡,我就心安理得了。於是我告訴了趙哥打灶的位置和尺寸,讓他自己弄,需要材料給我說。
我忙我的,趙哥獨自打灶,偶爾瞟他幾眼,發現趙哥全神貫注任勞任怨,似乎是給自家幹活,又像是在完成一項神聖的工程,讓人不忍打攪。
打好灶天已黑了,看得出趙哥十分疲憊,在寒冷的高原勞動,體力消耗可想而知。我特意做了一盆火鍋魚,而且最後一道工序加倍用了蒜和油,八成熱的油潑在蒜泥上,吱吱聲不絕於耳,香氣四溢,紅亮的湯汁令人垂涎欲滴。
拿出一瓶白酒,我和趙哥對飲起來。酒喝得越來越多,話也越來越多,我終於把最關鍵的話說了出來:“趙哥,今天的工錢怎麼算呢?你開價,我不瞭解行情,你按規矩來。”
“什麼工錢?”趙哥驚訝地望著我。
我沒有接話,我想我的意思應該表達得很明白了。
“你說的是打灶工錢吧。”趙哥似乎回過神來。
我依然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扯淡,說啥呢,打一個灶嘛,多大的事,要啥工錢。”趙哥端起酒杯,和我碰杯。
“聽說你給別人打灶要收工錢的。”我提醒道。
“那是別人,你不一樣。”
“我不一樣?我怎麼不一樣?”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趙哥醉眼朦朧地說:“我們是朋友,幫個忙怎麼能收錢呢?”
厚重的窗簾外,是無邊的漆黑,偶爾有雪花,黯然飄下。在這遙遠的喜馬拉雅山中,我居然還有朋友,我多麼地欣喜若狂,我的眼淚,怎能不奪眶而出。
“咋啦?”趙哥似乎看見了我的淚光。
“沒什麼,來,喝一個。”我趕忙轉換話題。
雖說趙哥主動拒絕了工錢,而且我也沒真打算給,但我仍然很感動,不是因為節約了幾個錢,而是因為趙哥真誠的態度,尤其是他把我當朋友,在這遙遠的喜馬拉雅山中,怎不令人感慨萬千,淚灑邊陲。
趙哥打的灶,確實好用,火力猛,燒菜快。
4
幾日後的一箇中午,平靜的高原突然颳起了狂風,殘雪在空中漫卷,我最愛眺望的美麗的希夏邦馬峰瞬間消失在朦朧中。我趕快逃進屋裡,刺骨的寒風跟了進來,怎麼回事呢?寒風怎麼進來了?難道門窗壞了?檢查一遍,原來是門簾右上角開裂了,從牆上掉了下來,露出一個洞,寒風便灌了進來。
小鎮商家的裝修特點,基本一致。進店首先有一道門,或木門或玻璃門,如無極端天氣,這道門始終開著,表示該店正在營業。門裡便是一道厚重的門簾,這道門簾常年關閉,阻擋著外面的寒冷。門簾壞了,屋內的暖氣就會跑出去,會凍死人的,除非關上進店的門。但關上外面的門,又會給人關門歇業的錯覺。
於是,我必須把門簾修好。門簾很高,要把掉下的一角安裝上去,需要梯子。我又想起了趙哥,他說過有梯子的。
裹上厚厚的棉衣,戴上帽子,圍上碩大的圍巾,一併把鼻子嘴巴都圍上,只露出兩個眼睛在外面。武裝完畢,我走進凜冽的寒風中。地上的紙片隨風起舞,跟著雪花一起飄,我望望天上,竟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紙片?而我心愛的希夏邦馬峰,也不知在何方。
來到澡堂子,趙哥不在,可能又到什麼地方管閒事去了。我給老闆娘表明來意,老闆娘說梯子壞了,不能用了,順帶還把趙哥破口大罵了一頓。我無地自容,因為我覺得老闆娘似乎是在罵我,我甚至後悔來借梯子,或者明知趙哥不在還提借梯子的事,簡直愚蠢之極。
在老闆娘的叫罵聲中我趕快逃出澡堂子,悻悻回到餐館。我默默地搬了一張桌子,放在門簾下方,又在桌子上放了一把椅子,我準備在椅子上高空作業。
正在這時,趙哥突然推門而入。趙哥陰沉著臉,肩上扛著梯子。趙哥十分地不高興,我不知道是我得罪了他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所以我不敢說話。
“把桌子搬開,你這麼上去安裝門簾很危險。”趙哥說話了。
我趕忙搬走桌椅,騰空屋角。趙哥支好梯子,自顧自爬了上去。趙哥爬上梯子頂端,向下伸出手,我趕忙遞上錘子和水泥釘。捶捶打打,很快,趙哥把門簾安裝好了。
“又麻煩你了!”我有些內疚地說。
“說啥呢,我們是朋友。”趙哥拍拍身上的塵土。
聽到“朋友”二字,我輕鬆多了。
“昨天有個公務員來我這裡吃飯,他說馬拉山下發現了溫泉。”我關切的說。
“是不是哦?”趙哥點燃一支菸。
“應該是真的,政府人員說的嘛。”我強調道。
“哦。”趙哥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我突然發現,趙哥臉上有深深的高原紅,紅得我心疼。
“搞了溫泉,誰還去你澡堂子洗澡啊?”我建議道:“要不你改行,做點其他生意,比如做餐飲,我有經驗。”
趙哥看了看我,默默地吸菸。
“我有廚師證的,來這裡前,我做過充分準備。”我說道:“如果你要做餐飲,我幫你,我們是朋友嘛。”
趙哥把菸蒂丟在地上,踩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悠悠道:“不怕的,溫泉搞的是旅遊,跟我澡堂子兩回事,不礙事。”
“真不礙事?”
“不礙事。”
“那就好,那就好。”我鬆了一口氣。
“我走了。”趙哥扛起梯子,往門外走去。
“吃了晚飯再走。”我趕忙挽留。
“兄弟啊,這才幾點鐘,就要吃晚飯?”
屋外的狂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陽光照耀著美麗的希夏邦馬峰,潔白而高遠。
“那就天黑了過來喝點,我有老家的酒。”我邀請趙哥。
“再說吧。”趙哥走出門,突然,趙哥回過頭來,眼中似乎有淚光,衝我大聲說:“謝謝,謝謝你,兄弟!”
“謝謝我,謝我什麼?”我一頭霧水,趙哥給我弄好門簾,應該謝他才對呀。
“溫泉。”趙哥指了指馬拉山方向。
“哦。”我恍然大悟:“不用謝的,兄弟。”
5
轉眼到了下半年,小鎮經過稍縱即逝的夏日,又開始雪飄飄。而我卻要離開小鎮了,這一走,幾無再回之可能。因為在四川的攀枝花,我有重任,更重要的,兩地相距遙遠。攀枝花,也是我摯愛的地方,就氣候而言,跟小鎮比是天之兩極。攀枝花,年平均氣溫在19℃~21℃之間,全年無冬,更無雪山蹤影。
走的前一晚,寒風在小鎮肆虐,我穿著大衣圍著圍巾,在街上游蕩。幾盞昏暗的街燈,若隱若現,遠處的雪山也已沉睡,偶有匆匆回家的藏胞擦肩而過。走著走著,我來到趙哥澡堂子外面,玻璃門是關著的,厚重的門簾阻擋著裡面光線,顯得很慘淡。
我終究沒有進門,我不知道怎麼給趙哥道別。半年的小鎮生活,就讓它在無聲中落幕吧,我人生中的這一小段過程,就讓它成為沒有結果的結果吧。然而,什麼是過程?什麼是結果?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過程,也有對應之結果。難道結果就那麼重要?就好比這半年來,老婆對我的支援,趙哥對我的幫助,就是最好的過程和結果。想到這裡,吹著寒風,我泣不成聲,喜馬拉雅山中這淳樸的小鎮,和小鎮中善良的人們,療好了我的傷痛。致謝宗嘎!致敬宗嘎!致歉宗嘎!何來致歉?因為我覺得,我在宗嘎獲得太多,而付出很少。
第二天,我便揹著行囊離開了小鎮。空氣一如既往的清新,雪山一如既往的明淨,藏胞一如既往的淳樸,只有我心事重重。但不管如何,我還是離開了。
走時戀戀不捨,走後魂牽夢縈。回川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看關於藏區的畫面:每當看到藏區的畫面,我的思維會瞬間回到宗嘎,眼前會浮現出潔白的希夏邦馬峰、積雪的藏式街道、熱情的趙哥,等等,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了。記得有次攀枝花的朋友給我接風,吃完飯唱卡拉OK,有人點了一首《我的家鄉在日喀則》,當音樂響起,大螢幕上雪峰閃爍,哈達飄飄,我再也忍不住了,竟放聲大哭起來,搞得現場大亂。朋友們手足無措,雲裡霧裡。我控制好情緒後,跟朋友們解釋了原由,大家才恍然大悟。
一晃離開邊陲小鎮很多年了,沒再回去。不知趙哥過的如何?澡堂子還開沒開?可曾想起過我?如果想起我,是愛是恨?但趙哥始終在我心靈中佔據一席之地,而且會直至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