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珠最終沒能等到一個道歉,哪怕是一個歉疚的眼神。
今年的迷霧劇場首彈《八角亭迷霧》倉促收官時,郝蕾飾演的玄珠,小時候被妹妹欺負、被家人忽視、離家出走多年無人問津,她卻在結局與前半生所有恨與委屈達成了和解。哪怕傷害過她的家人,從頭至尾都沒有做出真正的彌補,甚至連歉意也沒能清晰表示出來。
玄珠的原諒,可以理解為“國產劇裡女性總在原諒”的一個代表。
“女性善於原諒”,影視、現實中我們都見得多了。但這樣千篇一律的只見原諒與和解,作為女性觀眾的我,還是會被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緊緊鉗住。
這股無力感在近幾年的國產熒幕上始終存在著。
今年四月,張子楓主演的女性題材電影《我的姐姐》,結局引發爭議。一個嚴重重男輕女家庭長大的姐姐,在父母死後選擇撫養弟弟長大,大學生的她幾乎是放棄了自己的人生髮展,來給予弟弟愛與關懷。
▲《我的姐姐》劇照
歸根究底,這也是“原諒”,張子楓所飾演角色對父母“重男輕女”的原諒,對弟弟奪走自己原本擁有的愛、未來、青春的原諒。
承擔責任、付出愛,這些都是好詞。但國產劇中幾乎所有的女性角色都一模一樣,在被傷害之後會選擇承擔和付出。
這何嘗不是一種道德捆綁?
再往前,2019年的《都挺好》,姚晨飾演的的蘇明玉。
▲《都挺好》劇照
即便她在整部劇中都雷厲風行、敢愛敢恨、與家庭斷絕關係,但到了結局,還是被老年痴呆的父親一句話感化,最終呈現了一個從強硬到妥協、從獨立堅持到心軟原諒的“高配版樊勝美”。
阿耐的原著裡有這麼一句話:“她需要掌握主動權,只要她能,她決不被動。”但電視劇擰巴多了。
類似“被老年痴呆父親感動、從而破防”的心理路徑是粗暴的、偷樑換柱的。它以情感磨滅是非,而幾乎,這份情感的一頭只有索取,另一頭只有付出。
▲患有老年痴呆的蘇大強出門給蘇明玉買中考習題集,明玉找到他以後痛哭不已,最後兩人手拉手回家
《都挺好》“忘了一切卻唯獨記得女兒練習冊的父親”,和《我的姐姐》中“無人依靠只能對姐姐撒嬌”的弟弟,本質是一樣的。
不論女性角色接收到來自觀眾的多少心疼、敬意和鼓勵,到最後都淪為家庭倫理的獻祭人偶。
▲《我的姐姐》劇照
原諒,不是不可以存在,說白了“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不過,當此類情節在電視劇中反覆出現、且刻意強調出其溫暖、柔軟的底色時,就不昭自明瞭一個事實:理解也好,原諒也罷,都是國產劇裡被美化了的某種“女性必備、甚至獨有的品質”。
近年來,女性題材成為國產影視劇的香餑餑。
“大女主”“獨立女性”等標籤井噴式增長,從姐妹花題材到女性群像,從聚焦校園成長題材,到關注三十歲以上職場女性的情感選擇……但大多女性影視作品,都辜負了前期營銷的高期待,最終難以留下一個真正讓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
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些劇中,沒有女性主角膽敢不妥協、不原諒。
▲部分女性題材影視劇
惡女難尋, “原諒”,成為近年來國產女性角色的拿手技能。
就像十多年前家庭倫理裡的“忍讓”“吃苦耐勞”一樣,女性的原諒,是為了劇情圓滿做出的情感與邏輯犧牲。看似合理,實則冒犯。
無法停止原諒的她們
玄珠的“歸來”,姐姐的“接納”,蘇明玉的“不計較”,都隱隱體現著一種價值觀:原諒了,理解了,包容了,是正常的故事走向。女性也因此變得更可愛、值得敬佩了。
對於大局來說,是這樣。
對於其中的女性個體來說,未免不公平。對於影像來說,它所造成的女性的刻板形象,也太過深厚了。
▲《宮心計》中說好話做好事存好心的劉三好
這種“原諒”多少包含類似犧牲與奉獻的精神核心,為了全劇的閤家歡大結局,一個女性角色能呈現出來的最美好品格,似乎變成了包容與讓步。
反過來說,它甚至造成了一條奇怪的等式:圓滿大局=原諒=好女人。少有人敢破壞這一等式。
2020年由秦嵐、高以翔主演的都市劇《怪你過分美麗》,差一點就塑造成功了一個真正獨立、清醒、雷厲風行的女精英,但到了結尾,女主竟仍然選擇幫助“仇人”,強行組CP,閤家歡。
▲《怪你過分美麗》劇照
縱觀下來,近年為數不多勉強談得上“不原諒”的女性角色,似乎只有《三十而已》裡最終沒能原諒出軌老公的顧佳。
但顧佳所持有的,還是相對較淺層的,符合當下女性婚姻意識的“不原諒”。
▲《三十而已》劇照
《喬家女兒》中的大嫂葉小朗,多少也勉強算得上一個逃出原生家庭、不原諒父母的“女哪吒”,但她同時被塑造成為了一個人格相對不健全、只顧自我的人。
葉小朗展現了諸多行為特徵,偷新聞、吃獨食等等,被觀眾們評價是一個“深井冰”一樣的角色。尤其在與大哥喬一成的責任感對比之下,葉小朗相形見絀。
▲《喬家的兒女》中的大嫂葉小朗
與“不斷原諒的女性”形成映象的另一個趨勢是,一些色彩絢爛、層次豐富的女性角色,逐漸消失了。
比如“瘋女人”形象不再。
此處的“瘋”,不是瘋瘋癲癲歇斯底里,而是性格出彩張揚,卻並不惹人厭惡的蛇蠍美人,比如《小魚兒與花無缺》裡心狠手辣的江玉燕、初代病嬌代表《楚留香傳奇》柳無眉。
▲《小魚兒與花無缺》裡心狠手辣的江玉燕,蛇蠍美人的代表之一
不那麼“傳統”,不那麼“正確”和“正能量”的女性角色,也逐漸寥寥無幾。
我們再難見到《粉紅女郎》裡“萬綠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萬人迷陳好,見不到《大唐情史》裡即便結了婚也要倒追和尚的高陽公主,沒有妒心如火的蓮花惡女白飛飛,更沒有《錯愛一生》這種倫理家庭劇裡走出來的童年陰影顧憶羅。
▲《粉紅女郎》中的萬人迷
驕縱的狠角色喑聲了,人們對女性的道德要求越來越完美、不容置喙。
實際上,十幾年前那些蛇蠍美人大多有著雙面性,既有著心狠手辣的一面,也有著難為人知的、悲慘或殘酷的過去。
人生經歷的豐富和多樣性,塑造了立體、唯一的人物,讓那些女性不懼孤獨,不奢拯救,渾身散發著“老孃就是天下第一,所有目光必須緊緊凝聚於我”的強大氣場。
▲《錯愛一生》劇照
近年來,讓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反而多出自海外劇作。
除了在華語圈赫赫有名的《致命女人》《我的恐怖妻子》等,本月開播劇中,日劇《最愛》、韓劇《具景伊》都讓人眼前一亮。
《具景伊》中,外表“軟萌甜”的女孩其實是個心狠手辣的女殺手,以美色做誘餌,把殺人所得佣金花在小女生熱愛的吃喝玩樂上,頗有一種對將女性物化、工具化劇作傳統的諷刺意味。
▲《具景伊》劇照
在這些故事裡,女性主角不是在傳統道路上一路攀升的開掛者,而是一路逆行的闖破者。
對於遭受的欺騙、背叛與壓迫,她們不僅不原諒,還要“復仇”,或者僅僅是出於內心背離常規的某種變態癖。
不過,就像殺人魔漢尼拔那樣,至少在戲作層面,這群惡女不僅不討人恨,反而極具人格魅力。
相較之下,如今大部分國產女性角色,既缺乏人物性格背景的厚度,更少有對抗世界的膽量。
▲《克拉戀人》劇照
因此,“原諒”作為女性形象臉譜之一,從最基本的劇作層面來看,原因至少包括幾點:共情與理解的不到位、想象力的匱乏、對女性題材理解與創作視角的狹隘,價值觀的單一等等。
在部分國產編劇眼中,女性人物在性格上的魅力似乎只剩下包容和氣度。原諒和接受,也成為最直接、方便昭示女人“美好品質”的去處。
換言之,除了原諒,她們別無“退路”。
當然,倒過來推,這樣的人設塑造,也是最簡單、直接、不費腦子的一種思路。
女人離開,聖母留下
不過話說回來,原諒、寬容,都是好詞兒。但為何國產影視裡一直在原諒的女性,總是讓人感到不適?
一個致命原因是“不真實”。
▲《娘道》劇照
此處的真實,未必指代取材現實,讓人共鳴等等,從最基本的劇作層面,讓“人”成為“人”,賦予角色豐富的性格色彩與層次,是對真實的基本要求。
不妨從一個詞入手:聖母。
大概十年前,不少農村女性劇霸佔著小螢幕和媽媽們的遙控器,以《俺娘田小草》《婦道》為典型代表,女人們一遍又一遍接納傷害她的人,劇中人自我感動得淚流滿面,劇外觀眾被氣得血濺三尺。她們宛若“聖母”。
▲《俺娘田小草》劇照
而到了今天,“聖母”二字,對當代女性而言,已幾近於一種汙名。這個名詞已被剔除了任何神聖含義,取而代之的是自以為高尚的無腦、盲目、缺乏內涵等負面特徵。
被稱為“聖母”的女性角色,往往會無限包容,最大程度讓渡自我,甚至全盤犧牲自我,只為成就一個男人或一個家庭。
或是站在道德的高點上,在不瞭解事情真實情況,一味勸人從善,令人難堪。
▲《娘道》劇照
再後來,有一部分所謂“大女主逆襲劇”,熱衷塑造歷經千險,仍然相信美好生活的女性。
她們從始至終保持積極自強,力挽狂瀾,最後事業愛情雙豐收,比如《女人不哭》裡的靠一路忍氣吞聲最終“逆襲”的章子君,《笑著活下去》裡不斷忍讓原生家庭的姚芊羽。
▲《女人不哭》劇照
這套迎合中年女性對“女人一生”之幻想的敘事模式,其實還未消亡,到了2021年熱播的劉濤新劇《星辰大海》裡尚可見痕跡,且在市場上仍有一席之地。
▲《星辰大海》劇照
對於藝術作品裡的女性而言,被仇恨滋養的一生往往被視為可憐的、可恨的。
而人們對她們的期待,首先是要忽視那些可憐與悲酸,然後默默嚥下苦果和仇恨,選擇笑著原諒。否則,她們就與人見人厭的祥林嫂別無二致。
如今,那些不斷生產“傻白甜”“戀愛腦”的瑪麗蘇偶像劇,某種意義上也包含著“聖母”核心。
▲《七月與安生》;《燕雲臺》;《你是我的答案》
將愛情視為一切,所以萬物皆可接納、理解與原諒,“聖母”們彷彿沒有正常人的激情、感懷、憤怒與悲慟,總是時時刻刻面帶微笑。當她們發現這個世界無法給予自己應有的歉意和補償時,索性改變自己,去包容這個世界。
現實中當然也有“聖母”。但當這樣的人設,在今天仍然以主角身份不斷出現在影視作品裡,試圖讓觀眾共情甚至代入,情感邏輯上必然失真。
▲《錦繡緣華麗冒險》劇照
源自真實,永遠是藝術創作的一個基本維度,也是觀眾共情的大部分來源。人有七情六慾,相比起現代以來老生常談的“和解”,一個真實的人首先應該尊重真實的自我內心,感知並尊重自己的情緒,無論那是傷害、孤獨還是憤怒。
但國產影視裡的那些女性卻跳過了這一步,或將這些真實的情感潦草幾筆帶過,直接來到“和解”的大結局。
真實的喪失之外,聖母形象還代表了某種唯一的可能性:用母職與博愛,概括屬於女性的一切情感。
▲《母親》劇照
女性當然可以包含天然的母愛元素,但這份柔軟的母性並不該是女人的專屬。
將母職強加給每一位女性,性別霸權就產生了。
抹去一個立體的人本應該具有的痴嗔與怨恨、勇與莽,似乎這樣就能把女性形象刻畫得足夠楚楚動人,足夠惹人憐愛,本質上這仍然是一種對女性“幼弱善”姿態的強調,一種單向的人。
影視作品中的許多好女人,即便是為了愛情,她們也不被允許作出過於自私的行為。《八角亭迷霧》裡的幫兇周亞梅雖有頭腦和心機,但本質也是一個奉獻型人格。她壓抑著自己的痛苦和無助,多年隱忍,默默付出,觀眾依然見不到她作為一個獨立人格的存在。
▲《八角亭迷霧》中的周亞梅
為愛犧牲並無問題,這甚至是一種流傳千年的悽美神話正規化,但它絕對是建立在獨立完整人格之上的個體選擇,而不是一個“習慣犧牲”的個人自由。
豆瓣評分8.6的英劇《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裡也有女性的原諒。
丈夫頭也不回地離去,女主角依然想原諒丈夫,但最終她只是說了“我愛你”,卻並未為了完整家庭與和平想當然複合。這是成年人的、人性的真實,是勇敢面對內心的愛和恨。
▲《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劇照
當國產劇裡的女性不再“計較”,不再“歇斯底里”和“抗爭到底”,而是被迫選擇微笑和解,她們內心的愛與恨便都被編劇閹割了,當然也無法再自如流暢地表達真實熾烈的感情。
愛與包容的虛大袍子下,性感的婀娜身段、力量的線條也統統看不見了,這種精緻而虛偽的假面,無法讓擁有真實性情的女性觀眾共情。
花瓶犧牲後的“光榮”碎片
任何年代的女性題材作品,都不能繞開對“何為女性”的思考。
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談及美國婦女教育時如是道:“一旦女人透過教育,擁有了判斷力、理智以及冷靜的德性,那麼她們的家庭生活多多少少是令人不快的。”
▲《都挺好》劇照
雖然托克維爾接著強調,“這是次要的缺陷,為了更大的利益,可以不去計較。”不過,這裡指的“更大的利益”,是放在革命時代語境下的整個民主程序,本質上是與所謂的婚姻與家庭背道而馳的。
而按照學者戴錦華的觀點,塑造犧牲型女性角色的傳統,嚴格意義上早就開始了。
近現代,諸如“含冤忍辱的女性不畏強暴自盡身亡”的橋段也被寫進歌詞:“你要想想妻子兒女死得這樣慘,你要替我把這筆血債清還。”
投河自盡的女性呼喚丈夫為自己復仇,而她們自身成為國家命運的恥辱符號,成為激發民族精神的載體。
▲《雪豹的堅強歲月》中不甘受辱的蕭雅選擇自盡
這樣的載體,放在特定宏大敘事的背景下或許乍看偉大,實則是將女性的主體身份抹去,將其變成完全被動的、工具式的客體,為時代程序服務。
回到今天的女性角色,劇情懸浮帶來的不真實感也好,人設固化帶來的冒犯感也罷,都不難看出,傳統路徑在當代創作中仍然有著根深蒂固的一席之地。
女性題材越是層出不窮,這種思維上的同質化越是暴露無遺,加上製片人中心制、編劇質量參差不齊、資本不敢邁開步子投向真正的多元女性形象,“正能量”“好家風”的無形要求,都造成了創作環境的約束。
▲《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劇照
或許需要強調的是,女性題材之所以火熱,除了倡導女性獨立的大背景,也離不開女性觀眾有要話要說。
強烈的精神表達和可支配時間,缺一不可。
因此,如果國產劇作依然不能理解當代女性題材的精神核心,其剖析和刻畫依然大多隻能徒有其表,最終依舊呈現以男性凝視為主的意淫。
傻白甜、母性、蕩婦或貞潔烈女,這一系列的女性角色其實是有相同底色的,它首先服務於與男性相關的單一功能價值。
▲《不完美的她》劇照
不斷原諒、不斷讓渡自我的女性,也是男性視角對女性的一種固定期待。
要真正意識到並努力去矯正這一點,路途且長。
對國產編劇提出的要求,不僅是對女性群體給予更多耐心去感受和體察,更是發自內心去理解與接納可能負面的角色,去欣賞那些豐富的內心和靈魂,認識到許許多多不同的她們,都應同時存在於現實中或藝術創作裡。
文章來源:不值得影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