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作者:劉震雲
首先,讓我們來了解一下本書的作者劉震雲,他是一個非常成功的作家。他的多部作品都被翻拍成了電影,他自己也同時擔任電影的編劇,不論是書還是電影都深受讀者和影迷的喜愛。
因為作品非常暢銷,他也因此被打上了很多的標籤,比如“富豪作家”,他於2011年以160萬元的版稅收入在第六屆“中國作家富豪榜”上位列第26名。
不僅如此,在2018年的時候,法國文化部為了表彰其作品在法語世界產生的影響,還授予了劉震雲“法蘭西共和國文學與藝術騎士勳章”。所有的這些標籤似乎都在證實他文壇和商界精英的形象。
但是,如果大家曾經在電視上或者網上看過劉震雲的採訪的話,就會發現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坦誠、並且對生活有著深刻思考的人,面對讀者的好奇和疑問,他會真誠細緻地用生活中的故事給大家分享自己的經驗;對於複雜的社會問題,他則會非常犀利且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所在。而這些都需要不斷地在生活中磨礪、沉澱、以及思考,縱觀劉震雲的前半生,實在是一部心酸但勵志的奮鬥史。

讓我們把時間調回到1958年的夏天,劉震雲出生在河南新鄉延津縣一個貧窮的小村莊,他的爸爸是縣城最普通的職員,媽媽拾荒撿破爛。
劉震雲在8個月大的時候就被送到鄉下外祖母的身邊,外祖母對他很好,雖然生活樸實,卻教給了他很多人生道理,為了讓他進學堂唸書,外祖母還賣掉了頭上的簪子,就這樣,劉震雲跟著外祖母慢慢長大了。
到14歲的時候,他去戈壁灘當兵,77年國家恢復高考,第二年他就考了個河南省高考狀元,進了北大。雖然一腳踏進了國內頂尖學府,但他的生活依舊非常窘迫,因為沒有錢,一直也吃不上葷菜,他也在之後的採訪中開玩笑地說:“我是一個農村孩子,1毛5以上的菜,我在北大4年從來沒有接觸過,跟它們不熟。”
大學畢業後劉震雲到《農民日報》工作並開始文學創作,但是在這期間他經歷了漫長的投稿再被退稿的蟄伏歲月,但是他並沒有放棄,幾年之後他在《人民文學》開始發表《一地雞毛》、《溫故一九四二》等小說作品,後來的故事我們也都知道了,劉震雲成為中國最優秀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大家熟知和傳閱,大家都或多或少從他的作品中找到了共鳴和深刻的思考。
劉震雲是經歷過人生的大起大落的,但是如果只能用三個關鍵詞來概括他的話,那一定就是幽默、勤於觀察和大智若愚。
首先,說他幽默,是因為他已經把幽默融進了生活和作品之中。但是劉震雲的幽默卻不一樣,大家稱之為劉氏幽默。在他看來這和故鄉的文化是有很深的關係的,他曾經這樣解釋自己的幽默:“首先,故鄉不一樣,口音就不一樣,另外飲食習慣也不一樣。這些不一樣綜合起來就是面對世界的態度不一樣。河南人面對生活的態度,一大特點就是他們特別幽默,不正經說話,常常以一種玩笑的方式來敘述正常的狀態,以幽默來化解嚴肅或嚴峻。這種化解有時候會影響到人們對河南人的印象。有人說河南人說假話,其實河南人不是說假話,他們平常就有這樣的語言習慣,習慣了這樣說話。這是因為河南人經受的苦難太多了,面對生活的苦難,化解不了的話,他們就會用一種幽默的狀態來說話。這會影響到寫作的態度。有人說我是劉氏幽默,其實也沒有什麼劉氏幽默,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積累。”
除了幽默,他的這段話也同樣體現了劉震雲的另一大特點——勤於觀察,觀察之後他還會加以思考和總結。因此,他的作品裡幾乎所有的人物形象都和他的人生息息相關,因為從小跟著外祖母在村子裡長大,他對所謂勞動人民的生活非常熟悉,在他看來,這些勞動人民絕大多數都是善良勤勞的,他們是用自己的體力勞動來維持自己的生活,還給社會創造了許多的價值。所以說,除了物質的貧瘠和粗糙的飯食,他也感受到了寧靜和快樂,當然還有自由。在這樣一種自由的環境和氛圍裡成長,就能更多地從生活中獲得許多的知識與營養,特別是大道理的營養。
而正是因為這些成長的經歷也造就了他的第三個特點:大智若愚。劉震雲在採訪中還提到過自己的外祖母給自己講過這麼一個道理——永遠別佔別人的便宜,當然這個佔便宜分好多種,有物質的便宜,也有精神的便宜。但其實人和人之間聰明的程度是差不多的,你佔了別人的便宜,別人其實是知道的,人家就是不說罷了。另外,到佔別人便宜的地步,就證明這個人是非常惡劣的。劉震雲一直記得外祖母的教誨,一輩子沒佔過別人的便宜。如果說這是性格品質上對自己的要求,那麼對於做事情,劉震雲一直都相信笨人做事能做到更長遠。這裡說的笨人,指的是他知道自己笨,能夠知道自己笨的人其實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知道自己聰明是世界上最笨的做法。一步一步用笨的辦法來做,肯定比聰明的辦法來做,做出來的東西會更醇厚一些。

介紹了這麼多關於劉震雲本人的內容,就是因為今天我們要講的這本《一句頂一萬句》的主要內容和核心主旨都與作者本人過往的經歷緊密相關。為了寫《一句頂一萬句》,劉震雲特意開車去延津走了一圈,延津是生他養他的地方,既是他實際的故鄉,也是他的文學故鄉和精神原鄉。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寫出真情實感,只有這樣才能塑造出活生生的角色出來。這部作品中出現了許多的角色,他們從事著不同的職業,各自守著自己的一方生活,比如賣豆腐的、剃頭的、殺豬的、販驢的,甚至還有提刀上路殺人的,他們帶著各自的故事相互交織出一片喧鬧的景象,但是,生動展現出鄉村鄰里生活景象並不是劉震雲這部作品的核心,他更想表達的其實是更深層次的問題,那就是“孤獨”,一種“中國式”的孤獨。
這也是劉震雲寫《一句頂一萬句》的初衷,也是他在創作過程中的深刻感受。所有的人物,所有的孤獨,所有的精神流浪,就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甚至是發生在他自己身邊的親人身上。而真正讓劉震雲提起筆想要書寫下這份孤獨的起因,是源自他外祖母的叔叔,其實這個故事也是外祖母生前告訴他的。

外祖母說她的這位叔叔一直是一個人,沒有娶老婆,但是養了一頭牛,於是這頭牛成了他的好朋友。後來有一天發生了意外,那頭牛死了,她叔叔整整三天沒有說話。有一天凌晨他拍外祖母家的窗戶,外祖母開啟房門,外面是一地的月光,她問叔叔,這麼早去幹嗎?原來叔叔是來和她告別的。第二天村民醒來之後發現他不見了,四鄉八鎮都找了,所有的井都打撈了一遍,也不見她叔叔的身影。大家可能都覺得叔叔的離開是因為牛去世了,他很傷心。但是在劉震雲看來,當牛死後,外祖母的這位叔叔開始覺得生活變得特別陌生,熟悉的變成了陌生的,在這個時候,就特別容易產生孤獨感。
在延津,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一輩子從事的都是繁重的體力勞動,受到過物質上的盤剝,也有精神上的重壓,但是他們的心潮像大海一樣波濤洶湧,於是他們流浪、漂泊,為了生活中的一些東西不斷追尋著。因為即便生活很“熱鬧”,遇不到可以真正交心、說得上話的人,那麼心就是孤獨的,而生活同時也充滿了各種變數,他們無可奈何,只能在孤獨中不斷尋找,只為了找到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的人。
劉震雲把這樣一些人寫進了小說《一句頂一萬句》裡,這部小說篇幅很長,有三十多萬字,涉及到了幾代人的故事。可以說,這是一部“熱鬧”的小說,小說故事圍繞著劉震雲的故鄉延津展開,分成了上下兩部,分別是“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雖然總的來說講的是一整個家族的故事,但是由於人物眾多,關係複雜瑣碎,我們可以分成兩個故事去理解。
首先是“出延津記”, 這個故事的背景是在二十世紀前期的河南農村,主人公叫楊百順,他非常喜歡村裡喊喪的羅長禮。15歲的時候他開始跟著父親老楊在家做豆腐,豆腐做了一個月,父子倆因為上學的事鬧翻了,因為他發現父親和父親的朋友老馬合謀欺騙自己,一氣之下他就離家出走了,離開了楊家莊。為了生存,剃頭、殺豬、種菜、挑水、扛活、蒸饃,這些活兒他樣樣都幹過,後來因緣巧合,他成為蔣家莊染坊的夥計,因為一次失手,他不小心放走了莊家的猴子,心知他們不會放過自己,於是他一路逃到了縣城,遇上了神父老詹,也在老詹的教化下信了教,由此改名楊摩西。
因為挑過水、扛過包,楊摩西偶然被當時的縣長看中為其種菜,生活稍微安穩了一些,他就被說媒做了入贅女婿,和饅頭鋪的寡婦吳香香結婚了,並改名為吳摩西。不料天意弄人,他發現了吳香香和隔壁老高一起私奔了。在吳家人的要求下,吳摩西外出尋找吳香香,一開始本是假找,但養女巧玲中途被人販子拐走後,假找變成了真找,因為巧玲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跟他說得上話的人。但他沒有找到巧玲,唯一說得上話的人沒了,吳摩西從此便離開了河南延津,坐上了去陝西的列車,這時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當年的初心,於是又改了名,從此自稱為羅長禮。

吳摩西為了尋找走出了延津,緊接著的就是第二個部分的故事 “回延津記”,前面說到吳摩西的養女巧玲被人販子拐賣了,其實她被拐到了山西,還在這裡生下了兒子牛愛國,牛愛國就是我們“回延津記”的主角。牛愛國出生後並不大受父母親待見,後來他決定去當兵,復員之後娶了龐麗娜,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百慧。
然而造化弄人,妻子龐麗娜和姐夫私奔了,迫於周遭的輿論壓力,牛愛國也開始了假找妻子的路。但他其實是悄悄去投奔戰友,幾經轉折,他在滄州當起了貨車司機,中途和飯館的年輕老闆娘章楚紅一見如故,並發展了一段關係。在章楚紅提出想和牛愛國私奔時,恰巧傳來母親病重的訊息,於是牛愛國又回到了山西。可他的母親,也就是巧玲最終因病去世了,為了弄明白母親在臨死前想說的話和要問的話,牛愛國回到了延津,認真尋找和姥爺吳摩西有關的故事。
吳摩西和牛愛國這一出一回,中間間隔了七十年。雖然看起來他們的目的不同,但其實細細品味,就會發現故事在重演,這出和回的因果都和“話”有關。世界相互關聯,似乎毫不相干的人的命運,卻交織在了一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無非是分成“說得上話”和“說不上話”兩種。為了找到“說得上話”的人,吳摩西和牛愛國分別踏上追尋之路。
那究竟什麼才叫“說得上話”呢?我想,這裡其實指的是一份人與人之間的認同感。

對於吳摩西來說,不論他叫楊百順還是吳摩西,他遇到的幾乎都是說不著的人。在他還叫楊百順的時候,那時候在楊家莊,他跟自己的家人就說不著,因為他的父親老楊最關心的就是豆腐;他和兩個兄弟的關係也不親密,因為他捱打的時候,哥哥弟弟都捂著嘴偷笑;後來他遇到神父老詹,還因為老詹改了名字叫楊摩西,但其實老詹傳的教他一個字都沒聽懂,他改名只是為了能有一口吃的;就連妻子吳香香,他也覺得說不到一起;只有兩個人是吳摩西覺得能說上話的,其中一個就是隔壁的老高,但是在發現老高和吳香香私奔後,全世界唯一能說得上話的就是他的養女巧玲了。父子、兄弟、夫妻,這都是我們認為生活中最為親近的人,但是吳摩西從他們身上並沒有獲得多少溫情和理解,他們之間的關係都經不起生活的拷問,人與人交往中最基本的溝通對於他們來說也變成了不可能。
關於說話和溝通,書裡還特意寫了楊百順的弟弟楊百利的故事,楊百利到了延津新學交上了一個朋友牛國興,兩人以“噴空”而結緣。“噴空”是一句延津話,就是有影的事,沒影的事,一個人無意中提起一個話頭,另一個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語把整個事情搭起來。“噴空”和說的內容其實沒多大關係,而是與情感有關,也可以說其實就是精神交流,兩個能噴到一處的人,就是人生知己。所以,在看起來天花亂墜的“噴空”對話裡,楊百利其實也是在抵抗孤獨,並且希望求得真正的友誼。
再說到牛愛國,其實他的故事就是吳摩西的重複,是吳摩西成長經歷的翻版,他們都經歷了妻子出軌、由假找妻子變成真找他人,最後都沒找到而越走越遠的故事,為了試圖消解孤獨,他們一直都在找尋的路上。所以也可以說這上下兩個部分其實都是在講同一個故事,都是吳摩西的故事,而吳摩西就是孤獨者的代名詞。
與其說推動著整個故事劇情的是為了一個“說得上話”的人,倒不如說貫穿整本書的其實就是兩個字——孤獨,因為說再多的話、和再多的人打交道,都抵不上懂的人的一句話。書中有一句話是這樣的:“一個人的孤獨不是孤獨,一個人找另一個人,一句話找另一句話,才是真正的孤獨。”

人的一生,總是在這樣的尋找之中度過的,有的人離開了,去尋找另一種生活;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都在徘徊和等待。這不僅僅只是吳摩西和牛愛國的處境,全書幾乎每個角色都在孤獨之中掙扎和找尋。
不論是飽讀詩書、隨口就能引用一句《論語》的老汪, 還是目不識丁、只能做一些挑水、種菜等體力活的楊百順;不論是開著大染坊的老陶, 還是整日推著板車叫賣豆腐的老楊,包括身世可憐、從小被拐賣的曹青娥,這些小人物幾乎一輩子都活在一個滿地都是熟人的地方,他們說著彼此都能聽懂的方言,可是語言還是消除不了生命帶來的孤獨,他們一旦傷心了, 就可以坐上火車離開, 去往一個不再傷心的地方, 楊百順如此, 老汪如此, 曹青娥如此, 牛愛國也如此,他們都離開了自己的生活,只為了對自己而言意義重大的那句話, 那句能抵達真心、同時也收納真心的話。

我們縱觀吳摩西的一生,就會發現,他的三次改名其實就蘊含了他這一生的故事:首先是改為“摩西”,這個名字與他原先的“百順”似乎有很大的差別,這裡“摩西”只是一個隨便取的名字嗎?還是有什麼深意呢?在這裡啊,其實是作者有意為之,在舊約聖經中有記載摩西的故事,首先,摩西是以色列人的民族領袖,他受上帝之命率領被奴役的以色列人逃離古埃及,前往一塊富饒之地迦南,經歷40多年的艱難跋涉,古以色列人在摩西的帶領下襬脫了被奴役的悲慘命運。從這個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到,摩西走出埃及其實也是一次逃離和追尋,隔著浩瀚的歷史長河,作者藉著這個寓意塑造了出走延津的楊百順,雖然他們看起來沒什麼相似,老詹之所以把楊百順的名字改成楊摩西,也是圖個吉利;想借這個名字,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樣,能把深淵中的延津人帶出苦海;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後階段,把天主教在延津發揚光大。
而從楊摩西改為吳摩西,表面原因是作為入贅男人,女方要求他隨自己的吳姓,但吳摩西之所以能接受這件事,也是因為他對自己原本的名字並沒有歸屬感,而且他還很討厭他的父親,所以換一個姓對他來說並不是原則性的問題,還能因此讓自己的生活穩定下來。

如果說前兩次改名都是為生活所迫,那第三次他改名字可能就是他自己的意思了,只因為羅長禮這個人是他小時候的偶像,他是當地“喊喪”的人,吳摩西從小就想從事這個職業,因為“喊喪”能夠“讓誰上前誰上前,讓誰退後就退後”,但因為種種原因,他都沒能如願,而在最後只能透過改名字來完成內心深處的願望,他的這個夢想也是因為源自現實生活中“說不著”的交流困境。
在前面,我們提到楊百順的弟弟楊百利喜歡“噴空”,其實整本小說的語言風格也是走的“噴空”路線,比如說,整本書中經常可以看到“是什麼什麼,也不是什麼什麼,而是什麼什麼”這樣的句子,這也形成了整本書的一大特點,簡單點來概括,那就是“繞”。

但是仔細想想,其實劉震雲這麼寫也是不無道理的,正是這一萬句繞來繞去的虛無,才凸顯了那“一句”的珍貴,可以說“繞”不僅是小說的語言特點,也是小說中人物的生存處境,他們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兜兜轉轉,繞來繞去。
從這些無窮無盡的“繞”中,作家劉震雲想讓我們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無比真實的世俗生活,在所有名為“尋找”的道路上,人們遭遇的從來都是曲折,在曲折和彎彎繞繞之中,我們看到的是複雜之中的無奈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