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法國大革命,我們長期以來被教育的觀念是,法國大革命本質上是一場反對封建主義的資產階級起義,其推翻了無所事事且寄生於底層人民的貴族和君主專制制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一觀點一直被視為是毋庸置疑的標準答案。
大革命期間所頒佈的標誌性檔案《人權宣言》,在其之前的歷史上從未出現過像它一樣,如此激進和徹底地反映資產階級訴求的檔案。人民主權原則、權利平等原則和分權原則,均在這一份檔案中得以向全世界展現。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關於法國大革命的爭議也越來越多,許多不同於正統主流觀點的言論被表達出來。
雖然《人權宣言》是有史以來最為激進且革命性最為強烈的檔案之一,但是從隨後幾年法國政局的發展狀況來看,檔案中的許多條款或沒有得到徹底的貫徹,或是在執行的過程中變了味,甚至拿破崙還在1804年重新恢復了帝制,建立法蘭西第一帝國,將共和制丟棄得一乾二淨。
這些事實也讓我們越發相信,這場發生於18、19世紀之交的法國的政治運動,並非完全如我們之前所瞭解到的那樣,它同樣也存在著另外的一面。
一
20世紀初,很多學者對法國大革命的認識依然保持在正統理念的框架之內:法國大革命是在經濟危機,特別是國家財政危機的時候,中產階級對經濟和社會上限制的封建制度的深刻怨恨集中釋放的結果,即開明的資產階級,致力於特定的資產階級目的,建立了一個由資產階級統治的社會,取代了自中世紀以來其基本結構沒有改變的社會。
到了20世紀中葉,這個正統觀點的地位受到了強烈的衝擊。在反對的聲音中,最具代表性的觀點是:改變將貴族視為無所事事的人的傳統觀點。18世紀時,法國的中產階級並未真正形成完全的資產階級,其中包含著許多不同的,甚至彼此之間存在利益糾葛的集團的大雜燴。
中產階級非但沒有受到封建制度的束縛,反而直接受益於封建制度。他們透過投資土地、獲取財富;地主們自封為莊園的主人;貴族們廣泛地進行理論上被視為資產階級性質的在經濟活動中的投資活動;一些貴族家族發展了新興的鋼鐵和玻璃工業;還有一些則投資採礦企業;他們涉足巴黎證券交易所,在國家債券市場進行投機。他們充分利用所擁有的土地,敏銳地尋找各種方法來提高他們在商品交易中的地位,明智地投資,並積極地保護他們的遺產。商人和商人的直接參與的活動反而相對較少。
從這個角度來分析法國大革命的話,我們甚至可以大膽推斷:大革命非但沒有加速經濟發展,反而是在短期內阻礙了經濟發展。
二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相較於英國,法國社會並未出現類似於在人口擴張和經濟增長之後發生的工業革命這樣的引人注意的明顯轉變。但是這一時期的法國社會,並沒有因為工業革命浪潮的微弱反應而失去關注點。
首先是,法國社會對於參與貿易和商業的態度並沒有立即發生改變。經濟擴張並沒有改變大多數法國人的社會目標;它只是提供了實現這些目標的更多途徑。貴族們在投資商業活動時,仍然會將注意力集中於如何避免地位喪失之上;而普通中產階級商人則夢想透過商業活動獲得財富和地產,以此擺脫其非貴族的身份。
第二,經濟擴張沒有為農業生產方式帶來顯著的變化,法國農業的逐漸商業化,是透過封建制度而不是透過破壞封建制度而迅速進行的,而且與此同時,大多數農民和工匠未能從國民經濟的總體增長中獲益。農民們對於執行旨在增加農業產量的措施抱有強烈的敵意,他們對重農主義激發的加強商業農業的專案的抵制,客觀上延續了傳統土地的使用方法。也就是說,此時的農民非但沒有采取行動摧毀封建主義,甚至在為了避免遭受資本主義的入侵而努力。
第三,商業擴張所帶來的經濟效益未能惠及除了貴族和富裕中產階級之外的社會群體。財富產生更多財富,特權催生更多特權。正是這個看上去極為平常的變化,最終將成為加速革命爆發的重要導火索。
三
財富和人脈資源分佈的不均衡,不僅使得普通法國人無法享受到機會均等,而且就連貴族也不能完全享受到機會平等。而財富與人脈資源都同特權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絡,在某種層面上,特權的作用就是透過以犧牲他人為代價來偏袒某些人。那些在舊政權中擁有特權的人,即既得利益群體,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已經到手的特權。他們妄圖透過壟斷與封鎖下層人士的上升途徑來維護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因為一旦特權授予所有人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在那個極端混亂的年代裡,我們很難分辨出誰才是真正的利益獲得者。因為這種由於利益衝突而導致的敵對行為並不是可以簡單地用一個階級對抗另一個階級這樣簡單的描述所能概括的。貴族之間存在爭端,因為一些貴族的特權會對其他貴族不利,底層人民之間也是如此,擁有少量特權的農民同樣會對那些沒有特權的人不利。簡而言之,這是一場各自為各自利益的相互抗爭。
正是由於既得利益群體的特權壟斷行為,使得精英階層開始解體,許多無法實現自己志向的人站到了舊政權的對立面,輿論也開始起勢,使那些擁有特權的人變得聲名狼藉。上層的不團結讓更多的激進分子從下層滋生出來。到了1789年,處於分裂瓦解狀態且沒有共同目標或統一戰略的精英階層不得不面對由飢餓的農民和工匠發起的大規模絕望運動。而大革命中群眾的怒火和由此帶來的巨大沖擊,也讓所有的政治團體意識到,若要維持政治上的穩定,則必須滿足弱勢群體,爭取民眾支援。
四
每一個社會團體都有各自不同的目的和利益。如果我們遵循早期革命的論調,我們會發現,被譴責的並不是貴族本身,而是特權的概念,即為政治原因而設立的區別對待人們生活各方面的區別。那些在就舊政權中以為特權的阻礙和限制而難以實現自己抱負和理想的人們,其推翻封建主義的目的,便是試圖開啟社會流動的通道,以此獲得進入上層社會的機會。
儘管大革命時期法國的社會結構沒有發生戲劇性的變化,但舊的精英階層用來維持其在舊政權下地位的許多槓桿都被摧毀了。富有的地主可以繼續剝削貧窮的農民,那就不再是透過舊制度中普遍存在的依賴關係。革命確實掃除了舊有的封建制度,但是二者的界限並非是如此明晰。“封建”和“非封建”之間的界限依然很難劃清。
儘管舊的精英階層用來維持其在舊政權下地位的許多槓桿都被摧毀了,但是新的精英階層依然可以利用不再是舊制度中普遍存在的形式來繼續實現新式的剝削和特權的重新構建。這是無法避免的,這就是人性中的複雜。一方面,革命者可以為了大眾利益和公理的存在而獻出生命;一方面,得以倖存下來並立下汗馬功勞的革命者們又會擁有“只可共患難,不可同享福”的私心存在。這也就導致,一個新的精英階層能夠在新的社會基礎上重新組建自己,而一旦新秩序逐漸穩固下來,新的社會鬥爭就會出現。
五
關於法國大革命意義的爭論,一直以來便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種認為大革命是新制度的誕生,摧毀了舊政權和舊制度,確立了人民主權和權利平等的原則,開闢了一個新的時代;而另一種則認為,大革命並不徹底,許多領域上的自由都表現得模稜兩可而且現實中並未得到完全的貫徹;甚至有人認為,大革命依然保留了很多舊制度的因素,是舊制度在以另一種形式進行滲透。
革命確實掃除了舊有的封建制度,人們只有在自願同意作為自由契約者在法律面前享有平等權利的情況下,才有法律上的義務。在舊政權阻止這種情況發生的程度上,這場革命確實是一場反對封建主義的革命。但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徹底的革命,我們總是講改革和革命都要按照本國的國情來進行,而這也就意味著對本國過往傳統因素的一種妥協。
“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並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
——《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 》馬克思
革命終究是按照本國的歷史傳統,包括文化、經濟和政治方面的因素,也包括過往治國的理念等來進行的,循序漸進,由淺入深。變革之後的社會無法避免會多少包含著一些傳統的舊制度的因素,這些是不可迴避的,任何因素在經過了長時間的發展之後,哪怕是糟粕的方面,也最終會成為民族基因的一部分,是無論如何無法輕易所擺脫掉的。法國大革命之後,法國政治和社會長期的動盪也正是它的生動體現,這也是為什麼會有人對法國大革命的結果和意義持質疑的態度。
對於法國大革命本質和意義的評價,到底是新制度的誕生,還是舊制度的遺產?現在還無法真正對其下最終的定論。也許隨著時代的發展,隨著更多資料的揭秘,隨著理論的進一步完善,可能關於法國大革命的意義的結論會變得更加確定,或許有關它的爭論會一直持續下去,而爭議才是歷史真正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