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夷簡與郭皇后:一句話惹出的殺後疑案(下)
四、呂夷簡助力宋仁宗廢黜郭皇后
宋朝的權臣,一向有結交宮內宦官的“傳統”,宋太祖朝,時為晉王、開封府尹的宋太宗趙光義結交宦官王承恩,在宋太祖去世的當晚,王承恩違抗宋太祖皇后宋氏召宋太祖之子趙德芳進宮繼位的指示,招來趙光義繼了帝位;宋真宗朝,先有名相寇準結交宦官周懷政,後有權相丁謂結交宦官雷允恭;到了宋仁宗朝,身為宰相的呂夷簡也不例外,與宦官閻文應有密切關係,“素厚內侍副都知閻文應,因使為中詗,久之,乃知事由皇后也”,呂夷簡被罷相後,請閻文應在宮中打探被罷的原因,過了很長時間,終於知道是由於郭皇后向宋仁宗進“讒言”引起,“由是惡郭後”,從此對郭皇后產生了極度厭恨。
而呂夷簡罷相,與呂夷簡同任宰相的張士遜升任首相後,張士遜等“在相位多不稱職”,宋仁宗“復思呂夷簡”,恰好這年十月,張士遜在到陵寢為宋仁宗的生母李宸妃奉上“諡號”後,沒有及時向宋仁宗彙報,而是與樞密使楊崇勳聚會喝酒,“致班慰失時”,耽誤了向宋仁宗表示慰問。宋仁宗罷免了張士遜,召回呂夷簡,任命呂夷簡為“門下侍郎兼吏部尚書、平章事”,復任宰相。
其後不久,宋仁宗忽然提出廢除郭皇后。
劉娥去世後,宋仁宗“始得自縱”,開始放縱自己,親近身邊的女性,“美人尚氏、楊氏尤得幸”,尚、楊兩位在嬪妃中位列倒數第二等的“美人”尤其得到寵愛,尚氏更成為宋仁宗的愛中之愛,不僅本人得寵,甚至她的父親也因之“恩寵傾京師”,“自所由除殿直,賞賜無算”,從原職提拔為皇帝的侍衛“殿直”,賞賜無數。
尚氏受寵,引起了郭皇后的嫉妒,“屢與之忿爭”,多次與尚美人忿怒相爭。
郭皇后與尚美人的“忿爭”,似乎沒有引起宋仁宗的重視,而二人的“忿爭”,也沒有停止,在當年的年末,二人由口角發展至郭皇后動手“批其頰”,扇尚美人的嘴巴,而“誤批上頸”,沒收住手,誤將宋仁宗的脖子撓出了血痕。
宋仁宗遭遇“家暴”,被郭皇后撓傷脖子,大為惱怒,本來就看不上郭皇后的宋仁宗,起了廢后之心。
此時已為“入內都知”的閻文應得知宋仁宗想廢郭皇后,勸宋仁宗“以爪痕示執政”,把郭皇后在宋仁宗脖子上撓的傷痕給宰相看。
宋仁宗聽了閻文應的話,找到首相呂夷簡,讓呂夷簡驗看傷痕,“且告之故”,並把受傷的緣由和廢除郭皇后的想法告訴了呂夷簡。
呂夷簡當即“密勸上廢后”,秘密勸宋仁宗廢黜郭皇后。
但宋仁宗聽了呂夷簡的“密勸”,卻“疑之”,對廢后產生了猶疑。呂夷簡趕緊說:“後漢光武皇帝,是有漢一代的明主,他的皇后郭氏只是因為說了怨恨光武皇帝的話,就被廢除,何況現在郭皇后傷了陛下的身體?廢了皇后也不會損害陛下的聖德。”說明廢黜皇后“古已有之”,可以施行。
宋仁宗終於下定廢后決心。
然而,皇權時代,皇帝以國為家,化家為國,皇帝健康與否、婚喪嫁娶、出行住宿甚至好惡玩樂、吃喝拉撒睡,都是國事,而皇后作為與皇帝有著平等地位的“敵體”,“母儀天下”,是天下女性、母親的表率、儀範,所以,皇帝沒有私事,皇帝的一切,朝臣都要管,皇帝離婚,廢黜皇后,更是關係“天下”的大事,朝臣更要管。
宋仁宗想廢黜郭皇后,事情還沒有最後決定,“外人籍籍,頗有聞之者”,被很多朝臣知道,人們議論紛紛。左司諫、秘閣校理范仲淹趁“登對”即輪班回答宋仁宗諮詢學問、政事的機會,極力勸阻宋仁宗不可行廢后之事,且說:“應該早息此議,不可使外人知道有這個想法。”
范仲淹的諫阻,不僅沒有實現願望,反而提醒了呂夷簡。呂夷簡奏請宋仁宗,秘密下詔有關部門不得接受諫官的奏章。
但宋朝的諫官所在的“御史臺”“諫院”,是與最高政府機構“中書門下省”、最高軍政機構樞密院具有同等地位的國家最高監察機構,諫官既有僅憑“風聞”即經傳聞而得知的訊息就彈劾包括宰相在內的各級官員的權力,也有監督皇帝,對皇帝的言行提出批評,加以勸阻的職責。御史臺長官“御史中丞”孔道輔等諫官給宋仁宗上書諫阻。
然而,十二月二十三,從內宮傳出訊息,郭皇后“以無子請入道”,請求出家做女道士,已獲宋仁宗賜號“淨妃”,出居長樂宮。
孔道輔很感奇怪,負責接收奏章的“閤門使”沒有把他們的章奏呈送宋仁宗,在宋仁宗籤批意見後下發朝臣討論,卻徑直把郭皇后廢了,於是派御史臺工作人員追問,才知道宋仁宗看了他們的奏章後,根本沒有籤批,更沒有下發。
二十四,孔道輔與范仲淹率領諫官到閤門使辦公地點“閣門”,請求面見宋仁宗,當面向宋仁宗表達意見。但閤門使拒絕奏報宋仁宗。孔道輔等人想從宮城宣武門到後宮內東門,在內東門求見宋仁宗,把守宣武門的監官、宦官趕緊關上大門,不讓他們進門。孔道輔抓起大門上的銅環大呼:“皇后被廢,為什麼不聽我曹進宮勸諫?”宦官無奈,入宮報告宋仁宗。不一會,有旨:“諫官有話,應該到中書門下省說,由中書門下轉奏。”
孔道輔等轉去中書門下省,見到呂夷簡,眾人論辯喧譁。呂夷簡說:“廢后自有典故。”廢黜皇后,自有舊例。孔道輔質問呂夷簡:“大臣對於皇帝、皇后,就像兒子侍奉父母;父母不和,可以諫止,怎麼可以順從父親往外趕母親?”范仲淹說:“相公不過援引漢光武帝之事勸皇后廢后罷了。漢光武帝失德,又何足效法?其他廢后之事,更都是昏君所為。主上具有堯、舜的天資,而相公卻要勸主上效仿昏君所為嗎?”
呂夷簡不再答話,只是對眾人拱手而立,推託道:“這事諸君還是明天面見主上盡力陳說吧。”
孔道輔等人無奈,只得退去,但臨走前聲稱,將在明天上朝時面對百官,與宰相“廷爭”,在朝廷與宰相當堂理論。
呂夷簡聽後,轉身去找宋仁宗,對宋仁宗說:“伏閣請對,非太平美事。”眾諫官在閣門跪拜請求與皇帝直接對話,不是太平盛世的美事,現在又要在殿堂當堂理論,成何體統?
經過商議,呂夷簡親自起草以白紙書寫,宰相押字,其他執政具姓名,送請皇帝批示畫可後即可執行的檔案“熟狀”,貶黜孔道輔等諫官。按照規定,罷免御史中丞,須有“告身”即任命書,這次,則直接以皇帝的命令“敕書”將孔道輔等人罷免了。孔道輔等人離開中書門下省,下班剛回家一會,敕書就追到,並派來人員,將孔道輔等押送出城,然後才下發詔書,正式公佈。
十二月二十三,郭皇后“請入道”,“主動”要求出家做女道士,獲宋仁宗賜號“淨妃”,“出居長樂宮”。第二年即景祐元年(1034)十月十三,郭皇后“以淨妃、玉京衝妙仙師清悟為金庭教主、衝淨元師,居安和院。仍改賜院名曰瑤華宮。”安和院暨瑤華宮,大約位於今河南開封龍亭區解放路與文廟街交叉口附近的“珠璣巷”。
五、郭皇后之死
郭氏被廢,離開後宮,但郭氏自天聖二年(1024)九月入宮,在宮中生活整整10年,在後宮留下了不少生活痕跡。
郭皇后被廢一段時間後,一天宋仁宗到御花園遊玩,見到郭後曾經乘坐的“肩輿”即轎子被棄置一旁,“悽然傷之”,感到很淒涼,更為郭皇后與自己的這段婚姻、郭皇后的遭遇很是傷感。感慨之下,宋仁宗填了一首《慶金枝》詞,派“小黃門”即隨侍的小宦官給郭皇后送去,並讓小宦官告訴郭皇后:“當復召汝。”要把你重新召回宮中。
郭皇后收到宋仁宗的詞作,“和答之,辭甚愴惋”,依韻填詞,和答宋仁宗,語詞非常悲傷,並有怨意,對於宋仁宗要召自己回宮,則態度更為倔強、強硬:“若再見召者,須百官立班受冊方可。”如果想再召我回宮,必須舉行迎娶皇后的正式儀式,由百官排隊迎接,宣讀冊封皇后的詔書才可!
宋仁宗當然不能答應郭皇后的條件,郭皇后只能繼續在瑤華宮“修道”。
但郭皇后雖然沒能回宮,卻引起了協同宋仁宗廢后的呂夷簡、閻文應的強烈反應,“夷簡、文應聞之,大懼”。
時間不長,郭皇后“屬小疾”,生了一點小病。宋仁宗命人把郭皇后由瑤華宮遷移到“嘉慶院”,並派閻文應“挾醫診視”,領著醫生為郭皇后看病,——嘉慶院應該是一座寺院,宋仁宗的母親李宸妃去世,曾在嘉慶院舉行“攢塗”即“聚木於棺的四周,以泥塗之”的儀式,至和元年(1054),宋仁宗曾在嘉慶院設立“詔獄”,審訊開封市民繁用假冒宋真宗“皇子”案件。
但宋仁宗派閻文應率領醫官為郭皇后“診視”,卻是犯了大錯。郭皇后在位的時候,呂、閻二人攛掇、協助宋仁宗廢后,宋仁宗想召郭皇后回宮,本已讓呂夷簡、閻文應“大懼”,此時得到可以“順理成章”地除去郭皇后的機會,閻文應豈能錯手?到達嘉慶院,閻文應立即“使醫官故以藥發其疾”,指使醫生故意用藥加重郭皇后的病情。
幾天後,景祐二年(1035)十一月初八,郭皇后“未絕,文應以不救聞,遽以棺斂之。”郭皇后還沒有氣絕,閻文應就向宋仁宗彙報其“不救”,突然死亡,且急急忙忙把郭皇后的遺體裝入棺木。
一代皇后,就這樣在宮鬥、政爭中香消玉殞,可憐死時才只有24歲。
郭皇后去世時,宋仁宗正在開封南郊舉行祭天典禮,人們沒敢即時向宋仁宗彙報,宋仁宗得知郭皇后去世,已是幾天之後,“及聞,深悼之。詔以後禮葬。其兄中和、中庸並加遷擢。”得知後對郭皇后深深悼念,下詔以皇后之禮為郭皇后下葬,並提拔了郭皇后的哥哥郭中和、郭中庸的官職。
然而,郭皇后死後雖然得到宋仁宗賜予的“哀榮”,她的“遽不起”,“暴薨”,卻引起了人們的猜疑,“中外疑文應進毒”,朝廷內外都懷疑是閻文應下毒害死了郭皇后。諫官王堯臣向宋仁宗上言:“郭後未卒,數日先具棺器,請推按其起居狀”,“推鞠左右侍醫者”,郭皇后還沒有去世,閻文應就預先準備了棺木、器具,事有可疑,請審查侍候郭皇后的人員、為郭皇后診病的醫生,推究郭皇后死前的生活起居狀況。“上不從”,“不報”,宋仁宗未予答覆。
宋仁宗對王堯臣的態度,激起諫官們更激烈的行動。諫官姚仲孫、高若訥直接向宋仁宗彈劾閻文應:“在陛下為舉行祭天大典,沐浴齋戒,住在太廟的時候,閻文應呵斥醫官的聲響都傳到了陛下的居室,而郭皇后突然去世,朝廷內外莫不懷疑閻文應下毒。請將閻文應和他的兒(養)子閻士良一併逐出朝堂!”
天章閣侍制范仲淹更揭露,閻文應專橫放肆,所做之事多數是假傳聖旨,交付宮外機構、官員執行,連執行都不敢違逆。范仲淹甚至在把彈劾閻文應的奏章呈送宋仁宗之前就不再進食,把家事全部囑託給其長子範純佑,告訴範純佑:“吾不勝,必死之。”告不倒閻文應,我就死在這件事上!
十二月初一,宋仁宗終於下詔,免去閻文應的宦官高階階官、正六品昭宣使、恩州(治今湖北恩施)團練使、入內都都知職務,逐出京城,以遙領嘉州(治今四川樂山)防禦使官職實任鄆州(治今山東東平)駐軍長官“鈐轄”,降其子“入內供奉、管勾當御藥院”閻士良官職為“內殿崇班”,罷去“管勾當御藥院”實職。
富弼所作《范仲淹墓誌銘》和後來的《續資治通鑑長編》、《皇宋通鑑長編紀事本末》、《續資治通鑑》等書則記,宋仁宗“卒聽仲淹,竄文應嶺南,尋死於道”,最終聽從了范仲淹的意見,將閻文應貶逐到嶺南地區,上路不久,閻文應就在途中死去;《宋史·閻文應傳》則記,“文應後徙相州鈐轄。卒,贈邠州觀察使。”後改任相州(治今河南安陽)鈐轄,去世後封贈官階正五品的邠州(治今陝西郴縣)觀察使。
那麼,閻文應的結局,到底哪種記載準確?以研究歷史“孤證不取”的原則,應該推定《范仲淹墓誌銘》、《續資治通鑑長編》、《皇宋通鑑長編紀事本末》、《續資治通鑑》等所記為確。這樣的結局,恐怕也是閻文應沒有想到的吧?
參考資料:《宋史·仁宗本紀》《仁宗郭皇后傳》《呂夷簡傳》《閻文應傳》《王堯臣傳》《孔道輔傳》《范仲淹傳》,宋·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五、卷八》,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一百十五》,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卷二十五·郭後之廢》,清·徐松《宋會要輯稿·后妃一》,畢沅《續資治通鑑·卷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