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河源
40年間,跨過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工商社會、資訊社會。其間的迷茫、困惑、猶疑、憂慮、恐懼、期冀、熱望、幻滅,真是五味雜陳。對於未來,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未來的不確定。
晚清朝廷有所謂疆防海防之爭,至今學界仍有餘響。一派認為如果認同海防優先,晚清的命運、東亞的格局甚至世界歷史的走向,都會改寫——畢竟,工業革命後國家之間的戰爭,很大程度上打的是真金白銀。李鴻章所建、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三的北洋水師,在決定中日國運的甲午海戰之前,就未添新艦。後來擊沉北洋水師指揮艦“致遠號”的日方旗艦“吉野號”,是當時航速最快、火力配備最強的鐵甲巡洋艦,本來由清廷向英方預定,李中堂卻因為掏不出銀兩,眼睜睜由它易主、落入敵手。當然決戰背後,除了艦隻數量、航速、火炮、總噸位等硬體配備之外,更有編隊、指揮、組織乃至更大程度上的動員協調能力和教育科研生產等複雜系統的支援,遠非單一因素所決定。不過李鴻章在同治十一年(1872)5月《複議製造輪船未可裁撤折》中所稱“三千餘年一大變局”及嗣後反覆的“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之論斷,還是遠邁時賢,迄有價值。
李鴻章所謂的“變局”固然是從帝國安危的高度而論,但對於每個生活在當下的個人來說,恐怕也會感同身受吧?以我個人50餘年從偏遠鄉村到一線、準一線城市的經歷來看,可謂跟國家同步。40年間,跨過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工商社會、資訊社會。其間的迷茫、困惑、猶疑、憂慮、恐懼、期冀、熱望、幻滅,真是五味雜陳。對於未來,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未來的不確定——腳下原本以為堅實的土地,已經或正在分崩離析當中。類似的感受,怕是相當普遍,而且,不僅僅在同齡人之間,也不僅僅在中國。更大範圍或者可謂全球,在持續兩年的疫情恐慌禁制當中,素常得心應手的方法和手段,近於完全失效。那些讓每個人都有歸屬感的穩固社會紐帶——家庭關係、愛情、工作、健康、身份認同,都已鬆弛:大家庭一去不返、愛情保質期大為縮短、甚少從一而終的工作遑論世業、人均預期壽命延長伴隨著諸多生理心理病痛、多重身份內外交困難以調諧。
英國心理諮詢和治療協會副主席茱莉婭·塞繆爾的新作《生活即變化》,就是透過19個心理治療案例,來解析人生必然面對的前述五個核心主題,在變化時代的焦慮掙扎,從而給茫然無從的心靈提供鏡鑑。《生活即變化》之“新”,新到她的接診物件有不知終點所在、仍在肆虐的新冠肺炎患者。如此中英文近乎同聲翻譯的操作,無須回溯更遠,哪怕就是回去30年,都無法想象,它只能拜網際網路之賜。便捷快速的資訊交換,縮短了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空間距離,讓地球村成為現實的同時,人與人之間的心理和情感溝壑並未拉近,反而在相當程度上促成了人與人之間物理空間的疏離,人們寧可宅家網上衝浪,以點餐送宅的方式生活在虛擬世界中,通訊方式的如此鉅變無疑也是“變化時代”的結果和推手。比如,作者書中記錄的求診者,就頗有來自異國的,他們透過網路知曉並聯系作者,甚或透過網路影片諮詢、診療。
這19個案例主角包括:35年前從印度來到英國嫁入豪門的母親,她和“英式女兒”在是否要辦一場傳統婚禮的激烈衝突;華裔妻子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自己藝術家地位不明收入不穩定的新手奶爸;由單口喜劇演員迴歸家庭的職業母親;3位女兒、婚姻寡淡而有了外遇的瑪利亞;“從幼年起就有多種健康問題”、幾乎完全封閉自己讓診療師束手無策“感覺自己毫無用處”的嚴格單親母親監護下成長起來的“好孩子”;愛妻謝世、事業成功卻擔心兒子獨居不交友的退休學院院長;無法順利進入職場、屢屢碰壁的職場新人;產假歸來重返工作遊移不定的新進母親;被創業夥伴欺騙而出局、又不被男友母親接納的創業者;失去妻子、自身患癌卻得照料一對年幼子女的單親父親;冒著生命危險從敘利亞逃到柏林舉目無親的阿卡德難民女孩;無法用男性/女性二元性別定義的KT……
《生活即變化》中所詳細講述的19位治療案例,身份、年齡、性別、家庭、信仰、遭際,各不相同,就中可以窺見當下變動不居生活的多個側面,從而跟個人的經驗發生或多或少的聯絡,或者,開啟另外一扇見識世界多元的視窗。譬如那位無從用二元性別定義的KT,譯者直譯其代稱為“他們”,一直到讀完“他們”的故事,我也頗不習慣。除此之外,《生活即變化》讀來非常流暢,因為故事生動。在每組故事後面,是作者對那一核心問題的理論思考,讓人能在感性點的基礎上,獲得面的統合,最後,能比較順利地認同全書結題部分,作者提出的可能幫助自己渡過難關的“八大力量支柱”。
“八大力量支柱”是一個幫助個體找到態度、生活方式和良好習慣的框架,包括如下方面:與自己的關係、與他人的關係、情緒管理方法、時間、身心、界線、結構和專注力。這個框架名目當然很是抽象,得填進一些細微的內容才方便理解。譬如“時間”,作者認為“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展望縮短,把注意力集中在今天和這一週。”譬如“身心”,運動後的放鬆/冥想練習,有助於緩解焦慮,並且介紹“最簡單的呼吸練習是吸氣數到五,屏氣數到五,呼氣數到五,再屏氣數到五,然後重複。”比如“界線”,為“在一個看似勢不可擋的世界中維持秩序”,作者建議:“晚上八點半到早晨七點前,關掉你的手機。個人界線會保護你不受侵犯,比如給自己安排獨處的時間。在職業界線方面,區分工作和家庭顯得越來越重要。”只是,我們有這份定力嗎?世界如此大,誘惑那麼多。
“自從達爾文提出自然選擇理論,我們就知道自己和變化綁在一起。在最極端的情況下,這意味著我們要麼改變,要麼死亡。”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至今不過160來年,可以想見,其理論對熟諳神創論、萬物各安其位的西方,帶來怎樣的衝擊。相比而言,咱們老祖先對於變化的認識可就深刻而古遠太多,群經之首的《周易》,通篇都在研究變卦,並且還在《繫辭》中特別強調:“《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按說,有如此經典的撐持教誨,尋常百姓也習慣“千年田地八百主”的滄桑劇變,我們該比經驗短促的西人寧定得多,應該更少焦慮和憂鬱之類的現代病,應該能貢獻更多適應俗世變動生活的藥方。遺憾的是,我們這邊,媒體公佈的精神障礙比例,甚至在最該陽光的青少年中,百分比都到了兩位數,不堪作業壓力難符父母期望而跳樓輕生的案例,已下延到小學生。所以,在獲得西人鏡鑑的時候,不妨同時牢記並踐履古老的經驗:“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
【作者簡介】
楊河源,畢業於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曾任職高校、媒體,現為東莞圖書館研究館員。
審讀:譚錄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