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著名雕塑家、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曾成鋼在“人文清華講壇”上發表了主題演講。他從自己40多年的雕塑藝術探索說起,探討了中國當代藝術家在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現代藝術之間應當走出一條什麼樣的道路。以下為演講主要內容。
曾成鋼的《中華民族大團結主題雕塑》 (新華社)
『到圖書館“吃西餐”』
一開始,我不知道什麼是雕塑。進大學雕塑系學習,也是純屬偶然。
我在孩提時代非常喜歡畫畫。13歲那年開始學畫,我的老師在溫州平陽,離我住的小鎮有10裡地,我每週坐船去學畫。那時我只見過連環畫,不知道素描,也沒有見過石膏像,就是想畫畫。上學讀書經常分心,老師在講課,我在畫我的畫。那時候我覺得,這輩子一定要做畫家。
1977年恢復高考,我就報考了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前身)。當時招收的考生都是萬里挑一,而且年齡相差很大。我剛剛高中畢業,才18歲。幸運的是,第二年我就考上了浙江美院的本科。當時我考的是版畫系,但版畫系招生滿了,老師問我能否調劑到雕塑系,我完全不知道雕塑系是幹什麼的,心想只要能進美院,什麼都行。就這樣,我開始了雕塑生涯。
浙江美院雕塑系是中國高等藝術學府的第一個雕塑系,於1928年成立,當時很多老師像李金髮、劉開渠都是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後來受蘇聯的影響,慢慢形成了現實主義的寫實創作傳統,作品基本上是泥塑。那時,我們國家的經濟還很落後,泥塑只能是翻制石膏像,連翻鑄銅雕塑都很少。讀本科時,老師在課堂上傳授的是人民英雄紀念碑浮雕這一類寫實的作品,創作也是模仿這些作品。
改革開放後,文化也開放了。當時有一筆80萬元的資金可以建大樓,這是一筆非常大的款項,但是王德威副院長說大樓不建了,他用這筆錢買了一大批西方精美的畫冊。這批畫冊到學校後引起了轟動,我們把到圖書館去看這批畫冊稱為“吃西餐”。西方的各種流派和風格,從現代主義到極簡主義等等,都與我們在課堂上學到的寫實手法迥然不同,這大大開拓了我們的眼界。
『青銅器給我的啟示』
大學畢業後,我先後被分配到浙江東陽陶瓷廠、紹興園林管理處工作,但那些地方都沒有我的用武之地。我堅持考研,連續考了6年,終於如願以償。
考上研究生後,我想把這幾年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當時我的狀態是這樣的:從週一到週五,沒日沒夜地工作,連吃飯睡覺都在工作室。週末回紹興的家,火車開2個小時,我就在火車上畫稿子。我創作的方式不是把一件雕塑作品做完後再做另一件,而是前面擺一排架子,同時做好幾件,泥巴是一翻斗車一翻斗車地計算。
在藝術上,我盯住了青銅器。這是對我一生影響最深的藝術。那時候,我對青銅器如痴如醉,幾乎把青銅器的畫冊都看遍了。我還跑到西安、上海,這兩個地方商周青銅器的展品最豐富。再後來,哪裡有青銅器出現,我就往哪裡奔。
我覺得,青銅器超出了容器的概念,它的內在結構、體積、張力都很震撼,具有和雕塑本質相同的意義。青銅器另一個吸引我的地方是沉著有力的紋飾線條,這種線條完全是風格化、規範化的,我把這種線條稱之為“青銅線”。曲直轉折的線條,充溢著出神入化的韻律和生命節奏,顯示出一種遒勁之姿,一派崇高肅穆之氣。我認為,青銅器的紋飾線條不是一般圖案花紋的形式美、裝飾美,而是凝聚著自然的神力,是真正意義上的“有意味的形式”。這就是青銅器給我的啟示。
《鑑湖三傑》
1989年,我還在讀研,那一年我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雕塑——《鑑湖三傑》。這件作品榮獲了第七屆全國美展的雕塑類金獎。全國美展每五年舉辦一次,被稱為“美術界的奧林匹克”,沒想到,我第一次參加就獲得了金獎。《鑑湖三傑》表現的是紹興三位具有傳奇色彩的歷史人物秋瑾、陶成章、徐錫麟。前期我研究了大量的資料,被他們的生平事蹟深深感染。真正開始創作後,我傾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在工作室裡整整做了一個月,一氣呵成。這件作品頗具青銅器鼎的神韻,線條非常簡約。因為這件作品,雕塑界知道了有個曾成鋼;也因為這件作品,我對自己開始有了自信。
在研究生時期,我還創作了《精靈系列》和《梁山好漢系列》,每件作品都具有青銅器般的簡約、張力和結構。青銅器充滿著剛健、厚重、古拙的氣質,還有蠻勇的霸氣,這種霸氣正是一個民族的生命力和精神氣質的表現。我的每一個作品都是對這種氣質和精神的追求。
最終,我用兩年半時間完成了研究生學業。畢業展覽時,我一共做了32件作品,在學校裡很轟動。
《精靈系列》之《螳螂》
『兩件作品讓我走出困境』
研究生畢業後,我留校任教。當時有個機會去歐洲做訪問學者,我於是來到了義大利博洛尼亞美術學院,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美術學院之一。
學習之餘,我開始周遊歐洲。為了省錢,我白天去看博物館,晚上就坐火車趕往下一個城市,從義大利跑到法國,從法國跑到英國,又從英國跑到西班牙。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走,看得我“眼花心亂”。
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是米開朗琪羅為美第奇家族墓地所做的一組雕塑《晨》《暮》《晝》《夜》。這和我平時在畫冊裡看到的雕塑完全不同,雕塑的人體完全超出了正常的概念和尺度,具有一種神性的力量。米開朗琪羅曾說:“我的雕塑與希臘雕塑比,希臘的雕塑從山上滾下來會碎,我的雕塑不會碎。”他的雕塑真的彷彿有生命力,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
沒有出國之前,我很自信,覺得自己的雕塑已經很棒了。但是來到歐洲,看到這麼多傑出的藝術作品,我被深深震撼了,覺得自己是那麼渺小。我甚至想:我還要不要繼續做雕塑?
回國後,我很長一段時間處於失語狀態,感覺找不到希望。在苦苦思索的過程中,有兩件作品使我從困境中走了出來。
第一件作品是《丹心忠魂》,那是為上海龍華烈士紀念館創作的。這件作品非常大,由五大壁面組成,總面積達365平方米。浮雕採用寫實為基礎的象徵性表現手法,以大量垂直線條與塊面虛實結合,形成銅牆鐵壁般的整體效果。第二件作品是為溫州博物館創作的《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也是大型浮雕作品,有16米高,用了3年時間完成。
有了這兩次創作,我覺得我還行。不管是題材上、體量上、製作上,中國雕塑家也有能力完成高質量的藝術作品。我可以自豪地說,我也能讓西方藝術家感受到中國藝術家的分量。
《梁山好漢系列》之《行者武松》
『傳統雕塑語言的現代轉化』
2001年,我來到了清華大學。到這個階段,我想應該梳理一下,明確自己的創作方向。
一次,藝術理論家孫振華問我:“在今天的藝術格局中,有前衛的,有傳統的,各人有各人的定位。你對你自己的藝術有什麼定位呢?”我想了半天,說:“如果要給自己定位,那麼我守中場。”
中國的現代雕塑學習了西方的古典主義傳統,比如,把西方的透視原理引入我們的繪畫中,把對人體解剖的研究也引入我們的課堂。這100多年來,我國美術學院寫實主義的訓練就是按照這個路數。而西方的現代藝術則不搞透視了,反而學習我們東方的傳統,作品從透視走向了平面。這種變化是非常有意思的。其實,東西方藝術是可以互補的,他們有要向我們學習的地方,我們也有要向他們學習的地方,互相學習、互相融合,藝術才能向前發展。我所講的“中場”,就是對東西方各個時期的藝術都不排斥,全方位地吸收,從而建立自己的藝術風格。也就是說,我們要走第三條道路,它既不是複製傳統,也不是純粹模仿西方現代藝術,而是對東西方文化藝術進行傳承、轉化與創造。
我提出了一個明確的方向,那就是傳統雕塑語言的現代轉化。第一,中國雕塑藝術必須立足中國,以中國文化為本位進行創作;第二,要強調傳統雕塑語言的母體意義,強調傳統的延續和發展;第三,在現代化的過程中,中國傳統雕塑在語言上必須具有自己的現代性,必須轉化為中國式的現代形態,不能一味模仿西方。
要實現傳統雕塑語言的現代轉化,不同地域和文化的藝術都可以借鑑,這個借鑑是要傳承經典,在傳承的基礎上再進行發展、創造、轉化,而且要立足當代,目標是要通向世界的未來。
『什麼是成功的雕塑』
有一段時間,大家對公共空間的雕塑很不滿意。確實,有些藝術家不負責任,把雕塑變成了活兒,這些劣質雕塑被稱為“菜雕”,老百姓也常常會評哪個是“最醜雕塑”。在過去的很多年裡,我們交了不少學費,有些教訓是慘痛的。如何杜絕視覺垃圾,防止城市雕塑建了拆、拆了建?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讓有品質的作品走進公共空間。
我在這方面一直在實踐、探索。我的第一件公共雕塑作品《起舞》,是為安徽銅陵市創作的。銅陵是出產青銅器的地方,我正好研究青銅器,就把一個爵杯變成了起舞的樣式。這件作品後來成了銅陵的標誌。
《聖火接力》有8米高,位於北京奧林匹克公園,鳥巢的正前方。《偉業》被放在中國共產黨歷史展覽館前,這是為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100週年而創作的。大型雕塑《月光》在山東煙臺的銀河公園內,高度近40米,放置時用了4臺大吊車。
《聖火接力》
《蓮系列》是我對傳統文化的再思考。蓮在中國文化中被認為是純潔、富有生命力的,但蓮蓬又非常苦澀,如何用雕塑重新引發人們對蓮的哲學思考?我把蓮的尺寸放大,把它撕裂,使蓮蓬在枯萎開裂的形態下不再單調,隨光影變換風姿,豐富了蓮的審美內涵。我選擇鏡面不鏽鋼作為《蓮系列》的材料,因為材料本身能夠表達一種意境,從而在風格上實現溫雅與陽剛的有機統一。
這些年,我還積極推進雕塑公園的建設。為什麼做雕塑公園?因為它解決了城市環境的美化問題,同時也解決了城市雕塑發展的困境。近10年間,我們在6個城市建了6座雕塑公園,落地的作品超過600餘件,全部是5米以上的大型雕塑,覆蓋的公共空間超過3萬畝。
我認為,只有政府、公眾、藝術家和環境都認可的雕塑,才是真正成功的雕塑。舉個例子,蕪湖雕塑公園受到國際雕塑公園聯盟主席格楚·愛希理曼的高度評價,被認為可以排進世界雕塑公園的前五名。蕪湖雕塑公園的建設模式是政府搭臺、專家評審、藝術家唱戲,透過舉辦多屆“劉開渠獎”國際雕塑大展,把一塊荒地變成了一個非常有品質的藝術公園,使環境和雕塑緊密地融為一體。
『我們為什麼需要雕塑』
2012年,《穿越——曾成鋼雕塑展》在德國舉辦。
德國著名策展人沃夫岡每年都要尋找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參與德國北方藝術節年展,這是全球知名的藝術節年展。沃夫岡到中國看了我的作品,問我能不能到德國辦展覽。我前後準備了一年時間,最後選定了3個主題,共26件作品。
展覽取名為“穿越”,有這樣幾層意思:一是展覽在德國舉行,是中國雕塑藝術與世界的交流,是一次空間距離上的跨越;二是這批作品由3個主題組成,分別是人物主題的《大覺者》、動物主題的《精靈系列》和植物主題的《蓮》,體現了天地萬物合一的中國美學意境;三是雕塑作品融通無限,能抗拒歲月風霜的侵蝕,也能面向廣闊無垠的未來。
這個展覽很成功,瑞典雕塑學會會長理查德·布里克索看完展覽後說:“原來以為中國的雕塑是複製西方,看了曾教授的作品,完全是他個人的創造。想不到在當下中國還有這樣的作品,非常讓人震撼!”
《大覺者》是我為清華大學100年校慶而創作的。我把中國歷史上幾位傑出的思想者放在一起,表達對人類、對未來的一種思考。我覺得,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他們永遠是我們精神和思想的燈塔。
最後,我回答一下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什麼是雕塑”。雕塑是佔有形體空間、帶有情感審美的造物,可以與天地共存。為什麼我們需要雕塑?因為,雕塑是人類生存的需要,是人類歷史記載的需要,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需要。只要人類存在,雕塑就將永遠存在,不會消失。
欄目主編:龔丹韻 文字編輯:徐蓓 圖片編輯:邵競
除署名外,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來源:作者:曾成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