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趙廣立
不“雞娃”,孩子能成材嗎?
如果豐子愷先生在世,他的答案一定是:能。
“中國現代漫畫鼻祖”豐子愷是我國近現代著名的藝術家、文學家,但鮮有人知道豐子愷還是一位教有所成的大家長。在他的“家塾課”影響下,不僅豐家第二代個個學有所成,第三代中也不乏出類拔萃者,其長外孫宋菲君就是其中代表。
寓教於樂的“家塾課”
退休前的宋菲君是中國科學院研究員,從事光電領域的研究。他還曾長期擔任中國大恆(集團)有限公司副總裁兼總工程師,推動產學研深度結合的創新開展。但作為一位科學家,宋菲君不僅能作文、作畫,還常在閒暇時給北京大學燕南園的票友們拉胡琴。
也難怪,宋菲君在18歲前生活在外公豐子愷身邊,不僅完整接受了豐子愷的家庭啟蒙教育,更在多方面受其影響。特別是,他對一代大師的藝術觀和教育觀有著深刻領悟。
今年6月,宋菲君將當年承歡外公膝下的點滴回憶和豐子愷先生“課兒”(豐子愷將給孩子們上課稱作“課兒”)的故事串聯起來,著成《豐子愷家塾課:外公教我學詩詞》(以下簡稱《豐子愷家塾課》)一書,再現了豐子愷對兒孫輩的詩詞教育。
宋菲君告訴《中國科學報》,豐子愷“親授”的詩詞課,並不讓孩子們強記硬背古詩詞,而是常將詩詞背後的逸聞軼事加以選擇,並用十分親和的方式寓教於樂。
“外公常常給我們講詩人詞客的逸聞軼事。例如講到辛棄疾的《賀新郎》‘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就和我們討論荊軻刺秦王、燕太子丹和高漸離易水送別壯士;講到‘夜深滿載月明歸,劃破琉璃千萬丈’,就講吳城小龍女的故事。”宋菲君說,“許多童年時期的趣事,例如抓蟋蟀、猜謎語、唱京劇、看星星等,每個故事背後都有一首或幾首詩詞。”
直至今天,宋菲君仍然清楚記得少時在外公家逢年過節“標配”的遊戲——“覽勝圖”。
這種類似飛行棋的遊戲中包含了大量的詩詞典故和名篇名勝,大家常常一面玩、一面交流遊戲背後的典故和詩詞,完全不在乎輸贏,“背詩詞本來是頗為乏味之事,但在外公家裡,我們在遊樂之中充分享受著詩詞的化育”。
豐氏古詩詞“開啟方式”
在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副教授林嵩看來,剛接觸古詩詞的人往往無法完全理解詩詞中格律、用典、意象、煉字這些深奧的概念,“故事”無疑是最便捷的入門途徑。而豐子愷教兒孫讀古詩詞,最鮮明的一個特點就是喜歡選取有故事背景的詩詞講授。
“豐先生教兒孫詩話時,常從《白香詞譜箋》中取材,主要就是看中此書的箋註部分提供了許多與作品背景相關的故事。”林嵩說,這從《豐子愷家塾課》一書中有許多“很有故事的作品”中可以看出。
杭州師範大學弘一大師·豐子愷研究中心主任陳星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豐子愷的家庭故事會,其實正是他‘課兒’的較早形式,是豐子愷為了教育兒童,對故事內容進行特別選擇,再將之寓教於樂。”陳星說,“正是基於對古詩詞的熱愛和對古詩詞句中特殊教育功用的理解,豐子愷‘課兒’的物件逐步擴大到他的孫輩,‘課兒’也從講故事發展到教授古詩詞。”
豐子愷教授古詩詞還有一大特點,那就是“不求甚解”,甚至喜歡“斷章取義”。
“豐先生教詩詞,包括他創作‘古詩新畫’,總是用‘斷章取義’的法子,只擷取詩中最精彩的一兩句來寫、來畫、來教。”林嵩覺得,豐子愷此舉頗具古風——東周列國時代的人們在言談話語中每常吟詩而言志,但不必引全篇,往往只拎出零章片句,引詩所表達的意思,也不必盡依詩篇的本旨。
豐子愷曾在《漫畫創作二十年》一文中說:“我覺得古人的詩詞,全篇都可愛的極少。我所愛的,往往只是一篇中的一段,甚至一句。”他在《畫中有詩》中又言:“餘每遇不朽之句,諷詠之不足,輒譯之為畫。”
朱自清曾在豐子愷第一本漫畫集《子愷漫畫》的代序中寫道:“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陳星認為,豐子愷的畫中的“橄欖味”,不僅作者自己受用,也讓讀者受用,他還希望自己的孩子們受用。
豐子愷的無為而治
豐子愷的家庭教育為何如此受歡迎?宋菲君一語道破:“外公的家教,其實質就是養成教育,完全是非功利的。”
這跟當下流行的“雞娃”理念大相徑庭。“經考試而頒發文憑的學校教育就已經是為進入職場尋找敲門磚了,家庭教育不該再如此。”宋菲君說,豐子愷對育兒有一個理念,他認為孩子成長就像小樹一樣,要“脫離狹窄的瓦盆,移植到平廣的大地”,任其自由發展。
這一理念是豐子愷一以貫之的。宋菲君的小姨、豐子愷的小女兒豐一吟曾在《回憶父親豐子愷》一文中提到:“他不想把我們塗上什麼顏色,他希望孩子們永遠保持一片純潔的白色。他曾說:‘教養孩子的方法很簡便。教養孩子,只要教他永遠做孩子,即永遠不使其失卻孩子之心。’”
據林嵩考證,1927年,因對當時的學校教育失望,豐子愷先生把當時學校教育的種種弊端(如課程機械、校規死板、體罰學生等)及其質疑與反思,撰寫成《無學校的教育》一文,倡導“無學校的教育”思想,核心就是鼓勵父母給予孩子陪伴和尊重。
“在學校教育高度發達、社會教育如火如荼的今天,我們回看豐先生‘無學校的教育’思想,非但不過時,反而覺得其中有許多可貴之處。”林嵩認為,豐子愷“無學校的教育”有三點啟示:一是他提倡父母的高質量陪伴,二是更注重人格的健全與完善,三是好的教育是雙向的——分精力教育子女,“父母自己的心也很可以高尚起來”。
“豐先生所提倡的父母的高質量陪伴,是今天許多家庭格外缺失的。”林嵩說,“‘無學校的教育’並不要求父母有多麼高深的學問,豐先生甚至直言‘教育者只要是人就行’‘深究學問的人,也許反是失卻人間味的’,意在強調應尊重孩子天性任其自由生長。”
林嵩認為,用一副改動後的楹聯“課子課孫亦課己,成龍成鳳先成人”來概括豐子愷的“無學校的教育”理念甚為恰當,“這也是古今中外的教育家所共同推崇的”。
宋菲君告訴記者,外公豐子愷的育人之道,近乎“無為而治”。“外公從不強求,但若子孫真心喜愛,他便是第一個支持者。他也從不替我們做選擇或幫我們設計人生,只是於細微處體察,看到孩子們有什麼長處,就幫助搭好平臺發展什麼長處。”
豐子愷並不是無底線地溺愛。宋菲君回憶說,上初一時他自恃成績好,十分淘氣,期末時品德分只得了4分(低於平均水平)。外公知道後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批評他,以至於宋菲君不敢相信是親切的外公寫的,一連多日不敢去見他。
後來,宋菲君終於隨母親去了外公家。他回憶說:“當時外公見到我,坦然地說:‘菲君改了,改了就好!’這件事情對我震動很大,明白了外公對後輩的約束——行為第一,學問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