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戈德溫男爵
圖片/排版/校對:循跡小編
全文約3800字,大約需要1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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亙古以來,為什麼女性對“美白”的執念一以貫之?
《漂亮者生存》的作者,進化心理學家南希·埃特考夫總結說,膚色是生育能力旺盛的象徵,因為生育後女性的膚色不可避免地出現暗沉,所以淺色的肌膚是青春與未曾分娩的標誌。
另外,在推崇戶外運動和日曬肌膚的時代降臨之前,白皙的面板是擁有者不用從事繁重底下的體力勞動,生活優裕的有力證明。
所以,“美白”成為了自人類進入文明時代後,女性對於身體修飾的最持久“剛需”。
“死亡之白”
從地中海地區的希臘羅馬文明,到遠東的中國,古代工匠和商人嘗試了各種源自自然的原料來增白肌膚。
從來自衣索比亞被稱為“鱷魚糞”的高嶺土,到東南亞稻米顆粒,甚至珍珠磨成的天然粉底,以及鷹嘴豆,山葵與牛奶製成的膏狀“面膜”,人們始終希望發現一種能夠讓女性肌膚迅速顯得白皙的“魔力物質”。
於是,鉛,這種效果明顯但毒性酷烈的金屬,粉墨登場。
鉛白
從東方到西方,用鉛來製作粉底的過程都大同小異:將鉛塊浸泡在濃醋之中一段時間,然後刮下鉛塊表面的鏽跡,研磨成粉末,放入水中長期蒸煮。最後,沉澱在容器底部的白色物質,就是寶貴的鉛白。
據說,羅馬暴君尼祿的第二任妻子波利娜,保持美貌的秘訣就在於每天塗抹由夜鶯糞,大麥,杏仁等物質調和的面膜,乾透後用驢奶洗淨,最後再敷上鉛白粉底。
日本藝伎也大量使用鉛白化妝
隨著美容技術的發展,以鉛白為核心的美容程式也變得越來越複雜:中世紀醫學著作《婦科疾》中,就記錄了一個詳細而繁瑣的女性美白偏方:用馬蒂蓮,玫瑰和金銀花萃取液兌水洗洗臉後,在玫瑰水中加入鉛白,硼砂,樟腦,最後將這種混合物塗抹在臉上,整個過程要持續3到4天。
當然,更為簡單粗暴的方式,是將鉛白,水銀,砒霜和生蛋白混合塗於面部,簡直堪稱“立可白”。
在16世紀,整個歐洲最為流行的昂貴美白產品,就是來自義大利貿易中心城市威尼斯的“威尼斯白粉”(Venetian Ceruse),又名“鉛之魂”,以其純度(號稱不摻雜劣質廉價的白堊),增白效果和細膩的顆粒而聞名。
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離不開威尼斯白粉
一批由義大利遠嫁歐洲其他國家的貴婦,比如法國王后凱瑟琳·德·美第奇,為這種高階美妝產品在貴婦中的推廣,起了重大作用。大名鼎鼎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也是“威尼斯白粉”的忠實使用者,尤其在她29歲那年染上天花後,為了遮蓋上臉上的疤痕,對威尼斯白粉產生了重度依賴。
順便說一句,凱瑟琳不光追求美白,還追求肌膚晶瑩剔透,於是索性把水銀、砒霜和鉛白摻和在一起做面膜。
然而,鉛元素對於人體的毒害,就在女性這種日復一日的修飾中迅速呈現。
法國著名喜劇作家莫里哀在《太太學堂》裡,痛斥鉛白粉底是魔鬼的發明與真實的仇敵:鉛的危害包括破壞人體交感與復交感神經系統,造成記憶力喪失與情緒失控;另外,鉛中毒造成的末梢神經炎會導致運動失調與癱瘓;鉛元素在進入內臟後,還會造成流產,不孕不育和中毒性貧血,面板則顯露為灰白汙黃色或青黑色,牙齦周邊會出現恐怖的灰藍色“鉛線”。
1595年,晚年的伊麗莎白女王,儘管在宮廷畫師筆下,老女王還顯得很有精神,但實際情況已經非常糟糕
於是,如果身處在中世紀的上流社會圈際中,就會發現有趣而恐怖的現象,仕女貴婦的顏值巔峰期非常短,一旦垮塌起來就慘不忍睹:鉛中毒的女性外貌如同一個迅速腐爛的水果,面板枯槁,頭髮灰白,髮際線急劇後退,面板上出現了藍色或紫色的鉛中毒瘀斑,牙齒腐爛脫落,呵出難聞的口氣。
有些女性在絕望之中會不斷加大化妝品的用量試圖掩蓋一切,但依舊是徒勞無功,無非是加速縮短了自己的壽命。
於是,到了維多利亞時代,許多名媛就發起了一場宣揚“自然白”,抵制鉛白與其他礦物化妝品的運動。
勞拉·蒙特斯,其身份包括芭蕾舞演員,交際花,以及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一世的情婦
19世紀下半葉風靡一時的“天鵝絨毛”蜜粉,依舊含鉛量超標
例如名媛勞拉·蒙特斯,她的著作《美的藝術》,堪稱化妝美容技巧大全,推薦的配方多為純天然植物原料,比如麥麩,白酒醋,蛋黃加龍涎香。隨著化學基礎研究的發展,一些危害相對不大的礦物質,如滑石粉,氧化鎂也逐漸動搖了鉛白粉底的地位。
同時,醫學的進步,終於剝下了鉛白身上的畫皮,為公眾揭露出它對健康的恐怖影響。
1869年,美國醫生路易斯·賽爾,在美國醫學會年鑑上刊登了論文,詳細論述了自己對於三名患有鉛中毒麻痺症女患者的診斷與治療。賽爾指出,她們不幸的來源只有一個,就是她們所大量使用,富含鉛元素的萊爾德(Laird)牌“綻放青春”粉底。
萊爾德牌“綻放青春”粉底廣告與賽爾醫學論文中的患者鉛麻痺症狀素描
約翰·坦尼爾《看見鬼魂的女士》
最終,隨著近代醫學和美容日用化學業的發展,臭名昭著的鉛白,終於在1913年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
然而,人類依舊在渴求任何能夠讓自己外表煥發光彩的“毒物”,從奧美定到肉毒素。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還是約翰·坦尼爾筆下那位顧影自照的女士,鏡中顯露的亡靈也不能阻止我們正視與美如影隨形的生命危險。
致命之綠
與鉛帶來的“死亡之白”相對,另一種殺人如麻的時尚色彩,則是工業革命帶來的“致命之綠”。鉛白的受害者主要是貴婦名媛,而“致命之綠”則瞄準了那些貧困的工人。
1861年11月20日,倫敦一名年僅19歲的人造花花匠瑪蒂爾達·朔伊爾死於“意外中毒”。根據記錄,原本健康美麗的朔伊爾死時非常痛苦,症狀包括躊躇,高燒,嘔吐,眼白髮綠。最終,屍檢報告顯示,是她的工作害了她。
在調查結束後,參與調查的著名化學家A·W·霍夫曼博士,懷著悲憤的心情,把自己的研究結果發表在泰晤士報上,標題是驚悚的《死亡之舞》。泰晤士報還配了一張名為《砷之華爾茲》的漫畫。
漫畫《砷之華爾茲》,警告女性,豔麗的綠色禮服裙和頭飾中含有的砷會讓製造者和穿戴者付出生命的代價
霍夫曼的結論很明確,造成朔伊爾死亡的罪魁就是讓人工花朵呈現嬌豔綠色的致命染料:銅金屬加三氧化二砷(也就是砒霜)。朔伊爾的日常工作內容,就是向室內裝潢用人造花卉與葉片上噴灑這種綠色的粉末,讓它們呈現如同活物一般嬌豔的嫩綠色。
19世紀的貴婦喜歡豔麗的綠色禮服裙,但是她們將為美麗付出代價
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則是上流階級與中產對於“綠”的追求。綠色百搭,帶來“自然”與“新鮮”的感覺,無論是在日光還是人造光線下,都能保持明亮的光輝。為了滿足上流社會名媛的室內裝潢與服飾需要,無數貧困女工的健康與生命成為了犧牲品。
在19世紀之前,在今天看來平淡無奇的綠色,依舊是一種難以呈現的複雜色彩——要想獲得綠色,就必須將藍色與黃色的染料混合,由於天然染料中幾乎沒有耐光的黃色,所以難以成功,而以礦物銅為基底的染料“深銅綠”,則價格又昂貴,又具有嚴重的腐蝕性,只有在少數建築裝飾中被使用。
最終,在1778年,一位名叫卡爾·威廉·席勒的藥物化學家解決了這個問題,製造出廉價而穩定,色彩鮮豔的綠色染料:方法是將鉀和三氧化二砷混合,倒入硫酸銅溶液中,最終的沉澱物既可用來作為染料基底。順便說一句,正是這項致命的發明,讓席勒本人在43歲就英年早逝。
1855年,身穿時髦“翡翠綠”禮服裙的維多利亞女王
旋即,這種被稱為“席勒綠”,或者“巴黎綠”的染料席捲歐洲時尚與裝潢設計界,從禮服,鞋子,頭飾,人造花卉到繪畫與桌布,到處都是鮮豔的綠色,用以表達人類對自然和生命的崇尚。
提曼夫人,是維多利亞女王和法蘭西第二帝國歐仁妮皇后的長期人造花供應商,她的商店與作坊就開在巴黎黎塞留大道上,其作品經常出現在《巴黎女性時尚》等潮流刊物上,進而影響全歐洲的女性。當時,提曼夫人商店的主打就是各種人工花卉與藤蔓造型的頭飾,讓女士在晚會中看上去宛如“林中仙子”。
一件1860年代的法國人造花卉頭飾
根據統計,每件流行髮飾中的砷含量,足以毒死20個成年人。一件舞會晚裝禮服裙,含有900克的砷,然而大約300毫克的砷就可以致人死命。即使是砷含量稍低的桌布也不安全,因為色彩與膠水會產生化學作用,一旦空氣變得潮溼,桌布表面就會向空氣放出劇毒的氰化物。
在當時的製衣,裝潢飾品工坊中,忙碌勞作的工人每天都暴露在這種致命材料之中,劇毒的綠色顏料粉末會附著在工人每一寸裸露的肌膚上,隨著空氣流動被吸入到鼻孔中,更會聚集在指甲蓋和指縫裡,在工人午休時,伴著粗劣的午餐被吃進去。
逐漸地,工人們開始感覺到了身體發生的病變,比如手部面板潰瘍,結痂,鼻孔與唇部附近面板脫落,呈現如同梅毒患者一樣的膠樣腫脹,手臂和腿部則出現壞疽,關節腫脹。女工在這些痛苦之外,還增添了貧血,嘔吐,頭疼。
19世紀晚期,正在喝下午茶的貴婦們
當然,部分生活優裕的消費者也感到了危險,尤其來自手套與皮鞋等產品。原因在於上色處理時,綠色染料只需要融化在液體溶劑中,再刷到皮革表面,不需要進一步處理。於是經常出汗的手部和足部則不可避免地直接與這些容易揮發的毒性物質接觸,產生了一些諸如面板區域性紅腫潰爛的症狀。
終於,服飾製造商不得不有所收斂,政府部門也開始大力普及馬氏測試法,用於檢測服飾與傢俱產品中的砷含量是否超標。
另外,時裝風尚快捷多變的特點也幫了一點忙:更加深邃的藍綠色在1880年後成為了時尚新寵,以相對安全的金屬鉻為原料的“基內特綠”染料,逐步取代了鮮豔的砷綠。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今天各大博物館中珍藏的維多利亞時代翡翠綠時裝中,依舊飽含著當日製造時所擁有的劇毒成分,它們代表的時尚風潮壽命之短,與其所造就的酷烈傷害持續之長,形成了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