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
陳寅恪《貧女》詩,作於1954年季秋,全詩四句:
綺羅高價等珠璣,白疊雖廉限敢違。
幸有阿婆花布被,挑燈裁作入時衣。
此詩今典,我曾認為是指陸侃如、馮沅君夫婦1954年修改舊作《中國詩史》,詩題《貧女》命意,是由馮引出陸。“幸有阿婆花布被”之“阿婆”,指馮沅君,“花布”指早年兩本舊作。“挑燈裁作入時衣”,指陸馮夫婦及時刪改舊作迎合時代(謝泳《陳寅恪晚年詩箋證稿》,臺灣秀威科技出版公司,2019年)。
近年世道澆漓,無所事事,我把早年收集的一些寶卷略為翻檢,因涉及唐代“變文”“俗講”一類文獻,也藉此參觀了一些早年的同類研究著作,其中即有劉開榮的《唐代小說研究》。
劉開榮是湖南衡陽人,曾留學美國,後任南京師範學院教授。她是陳寅恪1943年在成都燕京大學歷史研究所短暫停留時指導過的研究生,論文題目是《唐代小說研究》,此書1947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在中國唐代小說研究中,是一本名著,1949年後重印過一次。1955年的修訂本,到1957年3月,先後印過三版。劉開榮1973年在蘇州病逝,除專門研究唐代文學的人外,較少為人提起了。她的女婿董寶光曾撰《學貫中西的湖南才女劉開榮》(《縱橫》雜誌,2006年第2期),詳細介紹過她的經歷及學術。董寶光文中說,據王鍾翰晚年回憶,劉開榮畢業論文的答辯組成員是陳寅恪、李方桂和林耀華。陳因身體原因,未能出席,由王鍾翰代為陳述意見,結論是“透過”。
劉開榮此書無疑受到陳寅恪學術觀點的影響,或者說此書的基本研究思路和方法均來自陳寅恪。在舊版《唐代小說研究》後記中,劉開榮說:“在此過程中,承陳寅恪、吳宓、及研究院院長馬季明諸師之指導與督促甚多。陳寅恪先生系國內專攻唐史之權威,作者得時趨聆教,於本書之社會及政治背景,獲益良多。”(第159頁)劉著常引陳寅恪論文,如評價《鶯鶯傳》時說“自從宋趙德麟《侯鯖錄》五以一全卷討論以後,歷代考證者頗不乏其人,說來說去,依然沒有定論。但陳寅恪先生的《讀〈鶯鶯傳〉》一文出,彷彿滿天雲霧,一掃而空,而歷來沒有解決的懸案,也一下便毫不費力地迎刃而解了似的。初讀之時,頗覺將信將疑,及至二年來把唐史及一切唐人有關筆記都看過一遍以後,愈覺得唐人社會,生活,思想,舉動,與宋以後的都大不相同,而看法也得設身處地,如生活於唐人社會中的一分子來判斷一切方對。近幾月來,又讀唐人傳奇小說,並研究小說後面的背景,與史料對照,漸覺得陳寅恪先生的議論,確有見地”(第4頁)。劉著談唐傳奇小說興盛原因:“但此中有一不謀而合的鐵的事實,就是正當古文運動奔騰澎湃之時,也恰是傳奇小說風流雲湧之期,同時文壇上一般古文鉅子,又幾無例外的都是一時聞名的傳奇小說家,所以說唐代的古文運動,必然與傳奇小說之勃興有著極密切的聯絡(陳寅恪先生語),的確不是沒有根據的話”(第1頁)。論《李娃傳》時,又轉引過陳寅恪《讀〈鶯鶯傳〉》中的一則史料(第57頁),論及白行簡身世,引過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第59頁)。講《鶯鶯傳》,劉著認為:“另一方面最初把自己寫成一個始亂終棄的負情者,後來又自詡能戰勝妖孽,被譽為‘善補過者’。前後矛盾,令讀者莫名其妙。不知他這種始亂終棄的行為,何以反而會受到社會的讚揚(此謎已被陳寅恪先生《讀〈鶯鶯傳〉》所揭穿了)。”(第73頁)劉著引陳寅恪《讀〈鶯鶯傳〉》多次。論《遊仙窟》時,劉著認為:“陳寅恪先生《讀〈鶯鶯傳〉》一文,對於唐人所謂‘仙’的意義,有充分的解釋。”(第135頁)
1955年6月,劉開榮對舊著做了較大修改,仍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新版依時代風氣,對原作有較大修改,刪除了下篇《“俗文”小說》,“後記”“序論”也全部刪除。舊著所列早期中國文學史著作甚多,再版後僅保留了少數,舊著所引胡適《白話文學史》內容全部刪除,陳著雖保留在參考書目中,但新版只兩處簡單提及陳寅恪,與原書多引陳文習慣大異。
陳詩《貧女》寫作時間,作者自注為“甲午季秋”,應是陽曆1954年10月左右了。劉開榮新版《唐代小說研究》出版時間是1955年6月,從時間上說,陳詩在前,劉著在後,陳詩感慨,似不能針對劉著。但劉著在兩次重印“後記”中,先後列名感謝過陳中凡、金啟華、汪闢疆、趙景深、岑家梧、李長之、孫望諸先生,沒有提陳寅恪的名字。1955年版“後記”中,專門感謝了中山大學的王季思。劉開榮說:“又承中山大學系主任王起先生,從遠道以書面提出許多對本書修改的寶貴意見,幫助很大,其誠懇負責的態度,尤令人感奮,一併在此致謝。”
依師生關係論,陳寅恪是劉開榮最應感謝的師長,著作又完全在陳寅恪專業範圍,但劉著迎合時代,修改舊作,新版雖仍稱陳寅恪為先生,但舊著中肯定陳著的話,多數刪除了。可以推測,如劉與陳保持師生關係,則劉修改舊著陳應知悉,而陳明確反對(這是陳的一貫態度)。劉未聽陳言,則陳也就不再認這個師生關係了。如當時陳劉已斷絕來往,也從側面說明二人思想傾向完全不同。劉與同在中山大學的王季思通訊,討論舊著修改,依常識推斷,不可能不想到她論文的指導老師就在同一大學同一樓,感覺似有隱情,現在雖未見陳劉交往材料,但陳的態度可以推知。
雖然陳詩《貧女》寫作時間不合新版《唐代小說研究》出版時間,似無“聞見之可能”,但二者時間非常接近,陳詩感慨難說與劉修改舊著沒有絲毫關聯。有可能陳在出版前即知劉修改舊著事(透過朋友交談、通訊或其它方式)。聯絡當時王季思與陳寅恪同居一樓,雖思想傾向有較大差異,但一般交往應屬正常,存在知劉著修改的前提。如此推論成立,則陳詩《貧女》今典,或與劉開榮修改舊作事相關。《貧女》雖是唐詩舊題,但“阿婆布被”“挑燈入時”暗喻,與劉開榮身份及修改舊作事相合。若日後有私人通訊、日記披露,直接或間接涉及此事,當能得到確解。聊備一說,以資談助。
黃萱曾回憶,陳寅恪說過:“詩若不是有兩個意思,便不是好詩。”《貧女》今典,余英時解為新政權逼陳為文,胡文輝釋為“統購統銷”政策,我解為陸侃如、馮沅君修改《中國詩史》,今再添一解,尚希博雅君子不吝賜教。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