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美”理想的追求與失落
——《芙蓉女兒誄》雙重映象的另一面
作者:湖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劉上生
毫無疑問,《芙蓉女兒誄》(以下簡稱《芙蓉誄》》的主旨是祭悼晴雯。貴族公子賈寶玉向被迫害冤死的女奴晴雯獻上“一字一淚血”的哀歌與頌歌。但此誄文卻以芙蓉女兒為誄主,晴雯與芙蓉女兒是二而一、一而二可以互換的合體嗎?回答當然是否定的。
芙蓉女兒是賈寶玉聽了小丫頭所編晴雯死後成為芙蓉花神的謊言而構思的藝術形象。晴雯是芙蓉女兒的現實原型,芙蓉女兒則是現實晴雯的虛化和昇華。庚辰本第78回脂批雲:“女兒”稱妙。“女兒”是《紅樓夢》的中心詞,被賈寶玉賦予“極尊貴極清淨”的理想色彩。潔淨芙蓉與中心詞的意象融合,誄主由晴雯到芙蓉女兒的符號轉換,凸顯了賈寶玉的反叛性價值觀和女性美崇拜意識,由此造成《芙蓉誄》的雙重映象。加上第63回隱含的芙蓉花與黛玉的聯絡,以及79回寶黛同改誄文的讖應暗示,更形成晴黛與芙蓉女兒形象疊加的多重映象,“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溫庭筠《菩薩蠻》)給人以品味不盡的思想藝術享受。
讀《芙蓉誄》,不能不看到這種映象的聯絡與區別。晴雯不可能有芙蓉女兒的神性特質,在誄文中,沒有寶晴現實主奴等級關係的投影;小說故事中寶晴關係的若干細節雖有所復現,然而“撕扇”(第31回)、“補裘”(第52回)、“訣別”(第77回)等重要情節,誄文卻沒有留下印記;筆者曾經論述,誄文中生死情誼的典故,都是寶晴關係的隱性表述,但是誄文中確又多次用到不符合寶晴關係實情的夫妻關係或疑似夫妻關係的典故。這些情況表明,在誄文中,作者既把晴雯作為芙蓉女兒的映象,又刻意拉開芙蓉女兒形象與現實女奴晴雯的距離。用曹雪芹的語言,這裡有“真事”與“假語”的關係。它啟示我們,誄文晴雯與芙蓉女兒雙重映象既有重合的一面,又有分離的一面;其意蘊既有寫女兒現實悲劇悼晴雯的“真事”一面,又有蘊含在理想形象芙蓉女兒“假語”的另一面。而後一面卻常常被忽視了。
“兼美”的特筆新增
誄文開頭,就以最熱烈瑰麗的語言讚頌芙蓉女兒的美,成為最引人注目的閃光點:
“噫!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鹹仰惠德。”
這當然也就是贊晴雯。由於漢語表意的模糊性特點,其概念內涵外延及其邏輯關係並不清晰,但可以看到,頌詞六句,前四句涉及女性內外美質的各個方面。聯絡其所用比喻,大體可知,“質”是指其生命價值,“性”指其品性情操,“神”指其精神面貌,這三者都是生命本體觀的審美,它排除了身份地位以至才學等幾乎所有世俗內容,只有“貌”才是指外在顏值。所用的比喻也達到了極致。如果比較第五回《警幻仙姑賦》中對地位更高的另一神祗警幻仙子之美的比擬鋪敘:“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應慚西子,實愧王嬙”,誄文的女性審美觀顯然更內在,也達到了更深的本體性層次。借用傳統詞語,可謂“四美具”。雖然手法誇張,卻符合晴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的性格人格特質,晴雯當之無愧。在這個層面上,晴雯與芙蓉女兒雙重映象是完全疊合的。
然而,接下的兩句卻很不一樣:“姊妹悉慕媖嫻,嫗媼鹹仰惠德。”這裡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在“媖嫻”“惠德”的美質內容補充中特別引入了“德”的概念,這是傳統女性評價的重要標準,與前面“質、性、神”等本體性概念完全不同;二是視點轉向,這一點更為作者所強調。前四句都是對女兒自身之美的直接評價,這兩句卻是他人的間接評價——人際關係和公眾評價,它顯示的已不是女兒之美,而是女兒與環境關係和諧的美譽度了。雖然從詞語看,所涉還只限於女性,但已包含“嫗媼”這類被賈寶玉斥為“沾了男人氣味”的女人。可見,它強調的是與整個成人世界即外在環境的和諧關係。兩句句式則是與前四句排比不同的偶句,看得出是一種有意新增。彷彿前四句意猶未足,經過這一新增,芙蓉女兒才更加盡善盡美了。
但問題就來了:既然芙蓉女兒的現實映象是晴雯,這種新增符合晴雯的實際嗎?在小說裡,晴雯的人際關係和口碑都並不怎麼好,王善保家的進讒後,大觀園的老媽子(嫗媼)又添油加醋說了不少壞話,甚至攆逐後還罵為“禍害妖精”,哪裡有什麼“悉慕媖嫻”“鹹仰惠德”?從小說描寫看,晴雯既缺乏“媖嫻”(美好文靜)修養,也少有體貼施人的“惠德”之舉,她的遭讒被害,除了“悍婦”“詖奴”嫉妒誹謗等人性惡的外在因素外,與自身的性格缺點如任性、張揚、“口角鋒芒”、脾氣“爆炭”(第52回)等也有關。對於這些,賈寶玉是很清楚的。(見第77回)誄文新增美言的兩句正是晴雯的弱點,賈寶玉為什麼要這樣寫呢?誄文可以用《春秋》筆法,“為賢者諱”,怎能化負為正,畫蛇添足?顯然,兩句新增造成了晴雯與芙蓉女兒雙重映象的分離錯位。
而且,從內容和文氣上看,這兩句與緊承其後進入哀祭批判主題的環境和讒害描寫也有矛盾: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
這段誄文揭示:對美的嫉妒和讒毀不只是來自個別惡人,它還是醜惡環境對美的整體性敵視和傷害。這才符合晴雯處境和被害的實際,但它們與前面“姊妹”“嫗媼”兩句明顯文意牴牾文氣不接。如果原來關係和諧,那就只有個別作惡,這不符合事實。沒有這兩句,緊承“四美”而下,倒是氣脈貫通。
然而所有版本,此處並無異文。可以肯定,曹雪芹為寶玉所擬《芙蓉誄》的原文就是如此,他在“四美”之後作了有意新增。它表明,“姊妹”“嫗媼”二句不是寫晴雯,甚至也不是為了美化晴雯。而是因為誄主是芙蓉女兒,作者要給誄主芙蓉女兒的特意貼上這種美德標籤。
為什麼需要特意新增?因為這裡有一個作者嚴肅思考的問題,這就是美的命運與環境的依存關係。與環境的關係,是個體生存發展的外在條件。環評的美譽度,不純粹與個人性格相關,它涉及環境(包括社會存在、觀念等)合理性與性格合適性兩個方面。在等級森嚴思想禁錮且日趨腐朽的貴族賈府,怎樣才能適者生存?什麼人才能實現美與環境的和諧?晴雯不能,林黛玉也不能。凡是自我意識覺醒,追求獨立人格的女子,無論其地位貴賤,都無法達到與環境的和諧。只有重視“惠德”修養、壓抑自我,服從傳統與規範的賢媛淑女,才可能獲得“姊妹皆慕媖嫻,嫗媼鹹仰惠德”的美譽。在《紅樓夢》中就是薛寶釵型的女子(包括花襲人等丫鬟)。小說第五回敘黛釵二人進賈府後,“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更不用說此後的家長意向了。誄文著意新增的正是晴雯黛玉等獨立人格女性所缺而為寶釵等所有的傳統美德。而這種和諧美譽又正是那種環境裡女性美生存發展的必要條件。這是作者不能不正視的現實。以”四美“為主,加以和諧環境之“媖嫻”“惠德”,才成為盡善盡美的芙蓉女兒。這是曹雪芹也是他筆下主人公的幻想。晴雯既為生存環境所不容,他就只能把這位白帝宮中撫司秋豔,曾臨濁世,又迴歸神位的芙蓉女兒塑造成具有晴雯林黛玉型美質又新增薛寶釵型美德的“兼美”理想美人了。
追求的失落
“兼美”是作者賦予賈寶玉的愛情婚姻理想。也反映了他自己對女性理想美與現實美結合理想的追求與思考。
“兼美”出現在小說第五回賈寶玉性啟蒙的夢幻中。那位與賈寶玉性配合的“鮮豔嫵媚,又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又似乎黛玉”,乳名為“兼美”字可卿的警幻仙姑妹子,實際上就是來到賈府的黛玉寶釵不同美質對寶玉潛意識吸引的幻象。既無法抉擇,又難以捨棄,夢中情人“兼美”就成為寶玉的理想愛情婚姻物件。此後,他在黛釵之間的情感糾葛,他對晴雯的寵信與對襲人的依賴,都不僅僅是由於外在美的紛擾,歸根結底反映了他的理想追求與現實依存二者不可或缺的生命態度和取捨糾結。晴黛的人格理想美和釵襲的品德現實美的結合既不能在特定人物身上完滿實現,就常常造成行動的矛盾,堅持,妥協,誤會,甚至纏綿悱惻固結難解。但從少年到青年,寶玉心中的兼美理想是一以貫之的。不同的是,剛從童蒙進入少年的性啟蒙時期,吸引他的主要是外貌及其相關的氣質,“兼美”的內涵是外在的,膚淺的,甚至是不偏不倚難以軒輊的。而經過與黛玉的知己愛情和晴雯的知己摯情薰陶,賈寶玉女性審美觀已經起了重大變化。不但審美標準從單一顏值,變為“質、性、神、貌”的“四美”內外統一,更為重要的是有了價值觀的取捨,晴雯黛玉的獨立人格明顯與他的個性自由追求契合,而與寶釵拉開了距離。但是,晴黛個性與環境的格格不入,禮法秩序對獨立個性的壓迫扼殺,是無法解開的現實症結,晴雯被逐慘死更證明了這一點。抄檢之後,丫鬟受害,寶釵搬出,迎春待嫁,寶玉面對現實難抑內心悲涼:
“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第78回)
這實際上是他寫作《芙蓉誄》之前的心境。跟黛玉襲人為伴,表明“兼美”一人的理想已經破滅,只能妥協生存。賈寶玉需要靈魂伴侶黛玉,也需要襲人的“廝混”溫存,雖然有主次,但他的靈肉分離而又不可或缺的矛盾已經躍然紙上。事實上,與黛玉的未來也已籠罩陰影。在這種情境之下,他借寫作誄文之機,為彌補現實缺陷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創造出一個以晴黛人格美為基礎又具有某種“兼美”特色的完美理想美人形象。並且在誄文的想象中,把“芙蓉女兒”作為追求的理想配偶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在寫作時,屈原楚辭“求女”的比興手法顯然啟發了他,使這種追求比單純男女性愛有著更豐富的意蘊和更崇高的境界。它蘊含著寶玉對純淨理想世界的追求。這就是賈寶玉誄文中吸收和借取前代有關夫妻之愛典故的原因。包括樂昌公主夫婦故事的“鏡分鸞影”,長恨歌故事的“金鈿委地”,象徵性的鴛鴦帶、寒砧、蒹葭等意象,以及“共穴”,“ 同灰”等。從前代文學資源中吸取如此多內涵相似的典故意象,其集中指向是很清楚的,它們表達著對理想配偶芙蓉女兒的追求,以及這種理想追求破滅的悲哀。
從傳統誄文體制規範看,《芙蓉誄》乃是創新的“違體”之文。 以“真事”與“假語”關係構建的晴雯—芙蓉女兒雙重映象及其雙重主旨和意蘊就是曹雪芹創新精神的突出表現,它們被納入《紅樓夢》美的悲劇即“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總主題。當哀祭晴雯即女兒現實悲劇主旨在駢體序文部分完成以後,騷賦體正文內容就完全轉向對芙蓉女神的幻想尋找和會合追求,雖然其中仍然隱含著對晴雯的思念,但類似《離騷》“求女”的比興意義已經佔主導,芙蓉女兒的“兼美”理想意蘊成為了誄文正文的主旨。以“濁玉”自稱的貴族公子始終對“兼美”理想配偶深懷敬仰之情,敬畏之心。誄文始終以“君”尊稱,而不改換成表親密情感的“卿”或者“爾”“汝”,始終保持仰望視角而非現實的主奴俯視或平視視角。他不倦地尋找、追求、呼喚: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餘於塵埃耶?”“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君其來耶?”“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餘乃唏噓悵望,泣涕彷徨。”
所有的追求都失落了,只有無限的悵恨和遺憾。
《芙蓉誄》就這樣留下了曹雪芹前八十回“兼美”理想追求失落的最後印記。第79回“誄晴雯”與“誄黛玉”讖應的映象疊加,預示了未完稿的命運、“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人們甚至推想,《紅樓夢》的殘缺流傳,是否乃是曹公的無奈有意?“兼美”是一種美好的愛情婚姻理想。追求的失落也許不完全是舊時代或傳統的罪錯。既追逐夢想,又依存現實,在完美人性實現之前,它始終是個難題。(劉上生)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