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雲
幾番秋雨,秋意漸濃。每年這個時候,就到了朋友圈秀餐桌上的螃蟹的時節,於是回想起兩年前寫過的一篇敘詭筆記:《北宋年間,螃蟹曾是“驅邪避鬼之物”》,講的大多是古人花樣迭出的食蟹之法。而提筆新寫的這一篇,則是說說那些載入古代筆記中的、不但不能入口而且觸之恐有性命之虞的“詭異螃蟹”。
一、誤吃“判官”惹大禍
古代筆記中吃出禍殃的“詭異螃蟹”,最有名者,當屬南宋大學者洪邁在《夷堅志》中記載的“西湖判官”。
宋光宗紹熙三年二月六日的五更天,侍衛步司右軍第三隊將官狄訓練率領一眾兵將來到臨安城的前湖門外,等待城門開啟後,進城領兵餉。狄訓練坐在一張胡床(即馬紮)上,忽然覺得有個尖銳的東西扎到了腳,趕緊叫人舉著火燭照亮,“則一巨蟹,長三尺,形模怪醜”。看到如此巨大而醜陋的螃蟹,其他兵將都感到驚懼不安,唯獨狄訓練膽子大,又一向愛吃野味,便讓步卒將其捆紮好了送到家中烹食。
步卒們抬著巨蟹走遠了,狄訓練看看天色依舊昏暗,便還坐回到胡床上假寐。夢中他見到一個人,“長髯須,顏貌古惡,著淡綠袍,軟幘黑靴,系烏犀帶”,持著手板向他作揖道:“我乃是西湖判官,有公務在身而於五更天外出,結果被你捉到,難免遭到鼎烹之害。希望你趕緊派人回到家,不要將我殺害,定當給你厚厚的回報,如果晚了,導致我喪命,恐怕會連累你全家遭殃。”狄訓練醒來時,正在猶豫該不該相信夢中之語,前湖門開了,他只好先帶領將士們入城領取軍餉,把這些事情辦完了,才匆匆忙忙地騎馬回家。進門方知,那隻巨蟹已經被五個兒子烹煮後分食,“詫其甘鮮”,還剩了一點兒留給父母。狄訓練想到夢中之事,趕緊叮囑妻子不要吃,沒過多久,“五子相繼病死,唯狄與妻存”。
《夷堅志》
《夷堅志》中還有這樣一則筆記:“洪慶善從叔母,好食蟹。”這一天她正在吃螃蟹,突然見原本放在几案上的幾隻活螃蟹逃走了,她趕緊叫婢女過來把這些螃蟹收走。不料其中一隻混在熟蟹之中,這位叔母沒有注意到,“復取食,為一螯鈐其頰,盡力不可取,頰為之穿”。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敢吃螃蟹了。
雖說兩則筆記寫的都是“食蟹之報”,但古代筆記中的一個套路是,但凡講報應者,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某種事物或做法可能帶來禍患,而人們又往往不加留意,所以作者編出故事“嚇唬”之、規勸之。因此,“食蟹報”的筆記,就本質而言,是因為古代吃螃蟹而造成中毒的情況比較多見。目前的科學研究已經證實,很多非人工養殖的螃蟹,一生吃了大量的野生貝類和藻類,都會造成體內毒素的堆積,人們再食用之,就會出現腹瀉、嘔吐、頭暈和休克,甚至導致死亡。而死螃蟹的毒性更大,因為螃蟹死亡後,體內的組氨酸會加速分解,變成有害物質,即便是高溫加熱也無法去除毒性。
二、螃蟹貌似關二爺
河蟹和湖蟹可能有毒,海蟹的毒性也不小,尤其是那些色澤、模樣怪異罕見的。
晉代筆記《古今注》裡提到過一種名叫“蟛蜞”的小蟹,“生海邊泥中,食土,一名‘長卿’。其一有螫偏大者名‘擁劍’;一名‘執火’,其螫赤,故謂之執火雲”。清代筆記《亦復如是》中也記載了“擁劍”和“執火”:“海中蟹有綠者,色如翡翠,肉亦可食,但不肥耳。有紅者質甚小,一螯極大,紅如硃,一螯極小;或左大右小,或右大左小,亦無定形,每以大螯障面,以小螯拾泥而食。海邊潮水處最多,見人即遁入穴內,其行甚疾。有白色者亦如之,皆不可食。”而東漢大文學家蔡邕曾經誤食了蟛蜞,結果“吐下、委頓”,顯然是食物中毒。還有一種“虎頭蟹”,“色黃黑,質亦小,背上有二圓眼,白眶黑睛,儼然虎面”,因而得名,但亦“有毒不可食”。
《古今注》
不過要說起模樣古怪,穩坐第一把交椅的當屬民國學者孫玉聲在《退醒廬筆記》中提及的“關帝蟹”。他的親家郎孟松在光緒年間曾經到台州辦理礦務,“道經仙居縣之東北六七里”,看到當地的水濱處有一種非常特殊的螃蟹,從表面上看,這種螃蟹“八足二螯,與常蟹無異”,但它的殼是殷紅色的,“殼上有長髯飄拂之,人面其狀”,很像是京劇扮相中的關老爺,因此當地人以“關帝蟹”命名之。這種螃蟹本來數量就少,在水中又出沒無常,捕捉不易,所以價格非常昂貴,朗孟松花了很多錢才買到一隻,養在罐子裡,用山泉水蓄之,本來是想將它帶回上海讓親戚朋友們開開眼,誰想被一位外國人中途買走,想再捕一隻卻不可復得了。
不過,筆者在《清稗類鈔》中也看到過一種名為“虎蟳”的螃蟹,這種螃蟹產自閩中,“其殼類人家門戶所繪之虎頭,色殷紅斑駁,有鑲為酒器者,肉粗味劣,通州(這裡指的是南通)、如皋亦有,俗稱‘關公蟹’”。考慮到台州古時亦屬閩中郡,難免令人覺得郎孟孫是少見多怪了。
三、山魈與人爭蟹吃
雖然有些螃蟹有毒,但以其味道實在鮮美,所以古人亦如同“拼死吃河豚”一般,對螃蟹絕不忍棄之。而東晉大詩人陶淵明在《搜神後記》中的一則筆記,則從側面說明,捨命吃螃蟹者不僅僅是人:
《搜神後記》
“宋元嘉初,富陽人姓王,於窮瀆中作蟹斷。”這句話的意思是南朝劉宋元嘉年間,有個姓王的富陽人,在溝渠的盡頭放上了捕蟹用的工具。所謂“蟹斷”,今人考證,就是用竹子編成的一種竹籬或竹簾,也叫“蟹籪”,明代詩人高啟雲“出籪來深浦,隨燈聚遠洲”,即指此物。這種工具直到民國時期漁民們還在採用,如《寶山縣續志》中就有記載:“編竹為籬,橫置於河中,籬之一端置一方形口器,其名曰籪。籪開方洞,有門上下活動如閘然,置避風之燈火,蟹見燈火則上籬而趨入籪中,漁者即可乘機將門閘上,逐一捕捉,如遇蟹陣,每夜能獲數十斤。”
王某傍晚安置了蟹斷,第二天早晨去看,發現有一個長二尺許的木頭(材頭)在蟹斷裡,而蟹斷生生裂開,導致所有被捉到的螃蟹都跑掉了。王某沒辦法,把那塊木頭扔到岸上,修好了蟹斷,重新佈置。“明往視之,材覆在斷中,斷敗如前。”王某很生氣,又把那塊木頭扔掉,修復了蟹斷,誰知“明晨視,所見如初”。這下他感到不對勁了,一塊兩尺長的木頭怎麼會自己長腿鑽進蟹斷裡,它定然是個妖異之物,且跟蟹斷屢遭破壞絕脫不了干係!於是他將木頭放在蟹籠裡,擔著往家走,一邊走一邊氣憤憤地說:“看我回家不用斧頭把你砍成劈柴燒了!”
走到離家還有二三里的地方,王某忽然聽見蟹籠裡傳來撲簌簌的響動,回頭看時,卻見那塊木頭變成一個“人面猴身,一身一足”的怪物。那怪物開口說話道:“我實在是特別喜歡吃螃蟹,所以前兩天才連續破壞你的蟹斷,吃了你捉住的螃蟹,希望你能原諒,開啟籠子放掉我,我是山神,會暗中相助你捉到大螃蟹。”王某說:“你接二連三地禍害我,絕不可以饒恕!”那怪物再三哀求,苦請乞放,但王某就是不答應。萬般無奈之下,那怪物頻頻問王某的姓名,王某乾脆不再理它,眼看快要進家門了,那怪物絕望地說:“既不放我,又不告我姓名,看來我這回非死不可了……”到家以後,王某“熾火焚之,後寂然無復聲”。有人說那貪吃螃蟹的怪物其實就是山魈,它如果知道人的姓名,就能傷害其人,“所以勤勤問王,欲害人自免”。
既然螃蟹有如此大的誘惑,引得凡人山魈為之一搏,那麼何不人工養殖,既豐收又安全呢?事實上,大面積的人工養殖螃蟹是最近幾十年才開始的事情,而古人吃的螃蟹都是野生的。但要說起“人工養蟹”的想法,那在清代文學家袁枚所撰之《子不語》中,倒有奇異的記載:“盛京將軍某,駐紮關東地方”,此地不產鱉蟹,但將軍卻經常能吃到,有人向他討教去哪裡捕得,將軍笑著說:“此非土產,乃予以人力種之。法用赤莧搗爛,以生鱉連甲剁細碎,和青泥包裹為丸,置日中曬乾,投活水溪畔。七日後,俟出小鱉,取置池塘中養之。螃蟹亦如此做法。”雖然滿紙怪力亂神的《子不語》一書,可信度從來不高,但從這則筆記卻不難感受到,古人對吃蟹這件事,真的是如李漁所言:“在我則為飲食中之痴情,在彼則為天地間之怪物矣!”
《子不語》
責任編輯:顧明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