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詞本文的所有讀者都知道,那就是《念奴嬌·赤壁懷古》。作者用周瑜的雄姿英發和自己的早生華髮做強烈對比,表現出對東吳大都督年紀輕輕做出巨大事業的強烈羨慕嫉妒恨。對自己滿腹經綸卻不懷才不遇的深切悲嘆。這首詞景物雄奇,感情真摯,詞句壯美,流傳非常廣。
其實這首詞還有個姐妹篇。但這個姐妹篇並不是蘇東坡寫的,甚至不是宋朝人寫的,而是一個明朝人寫的,作者名字叫楊慎,有個著名的號叫楊升庵。和蘇東坡一樣,都是四川人,而且離得很近。楊升庵是新都人,蘇東坡是眉山人。這首詞就是著名的《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冬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話說這首《臨江仙》,出現在很多版本的《三國演義》裡,所以有一部分人想當然認為是羅貫中寫的。然而事實上作者是楊慎。
楊升庵和蘇東坡遭遇有相同之處。都是年少得志,入朝為官,後來都被貶出朝廷,當沒有什麼權力的地方官。當然蘇東坡的經歷更曲折,多次被貶,多次重新啟用。而楊升庵的遭遇則比較簡單,得罪了皇帝之後,直接貶到雲南永昌,從此下半輩子都在永昌。所以他的妻子黃娥寫了一首《寄夫》:
雁飛曾不到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
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
相憐空有刀環約,何日金雞下夜郎?
蘇軾起起伏伏,所以對迴歸朝廷總是抱著希望。楊新安長留永昌,沒有後路,所以反而安下心來思考人生,得出的結論比蘇軾更消極,但是也更有深度。這在《臨江仙》充分表現出來了。
詞的前兩句,很容易聯想到蘇軾的詩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事實上這兩個還的確是一個意思,不過說法不同而已。所以老嚴把這兩首不同時代的人寫的是叫做姐妹篇,前面講的是主題上的對比性,這裡講的是語句上的相關性。
兩首詞只有前兩句意思相關,而且含義差不多,後面就分道揚鑣了。“東逝水”暗用了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體現出時間的流逝,所以很自然引出下一句。是非成敗轉頭空,是非指的是別人對英雄人物的否定或者肯定,成敗可以簡單理解為成者王侯敗者寇的意思。能夠在歷史上具有是非成敗的評價的人肯定都是大人物,都是能夠叱吒一時的,都是能夠青史留名的,所以後人才知道。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英雄人物不管做出了多大的事業,或者葬送了多好的前途,趙子龍勇冠三軍,白起活埋四十萬人,最終都空空如已。這是為什麼?因為人死如燈滅,那些震撼過世界的事蹟,那些鐘鼓饌玉的生活,那些前呼後擁的威儀,那些生殺予奪的權力,都隨著生命的消亡而轉移了。
蘇軾就沒有看開,還在追求,還在感嘆人生如夢。楊升庵徹底看開了。青山永遠都在,可是誰還記得夕陽紅了多少次?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永恆不變的,但是也有很多東西是一直變化的,是新陳代謝的,是前赴後繼的。人不幸就是後者。
這首詞前半部分的消極,嘩啦啦似大廈將傾,昏慘慘如殘燈將滅,打擊得人喘不過氣來。然而大家都知道,他說的居然是事實。
在下半闋,楊升庵更把古代的英雄豪傑狠狠蹂躪了一把。不過前兩句是倒裝句,有點複雜,通常語序應該是這樣的:江渚上,白髮漁樵慣看秋月冬風。意思是,在江中小島上,白頭髮的漁翁和樵夫看慣了人間的秋月冬風。當然這是一個比喻,作者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就是說,這些鄉下老頭經歷過很多事情,對天下興亡、世事變遷都已經看穿了。
一壺濁酒喜相逢。也是倒裝句,真正的意思是相逢之後才端出一壺濁酒。不過你實在要說,因為某人有一壺酒,另一個人就厚著臉皮來了,那也符合邏輯。生活會總也的確有這樣的人。
濁酒到底是什麼酒呢?我們現在很少能喝到了。古代的酒是米酒,就是大米蒸熟了之後發酵成的,就是四川人喜歡做的那種甜酒。酒和發酵過的米混在一起,那叫醪糟。講究的人把米過濾掉,只留下純粹的酒,那叫清酒。不講究的人把米撈起來,裡面還漂浮著很多碎渣,那叫濁酒。
當然了,講究的都是有錢人,不講究的都是社會底層的平民百姓。漁翁樵夫這些人當然都是平民百姓,他們自食其力,採擷大地的出產來生活,當然還要繳納賦稅。他們喝濁酒。
相逢了幹什麼啊?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從古到今,能夠流傳到民間的都是那些傑出人物的故事,一般的小官小吏,甚至是平民百姓,他們做的一些什麼事情,因為沒有歷史記載,是流傳不到民間的。他們相逢了,就講這些英雄豪傑的故事。
其實直到今天還是這樣的。我們這些平民百姓遇到一起喝酒吹牛,講的依然是那些傑出人物的事情,什麼薛仁貴三箭定天山,什麼漢高祖北伐困白登,什麼班鎮遠三十年闖西域,什麼許家印數萬億錢災,想到哪裡聊到哪裡,無拘無束,不論朝代,不管古今。
所以不管你多麼叱吒風雲的英雄豪傑,不管你創造了多麼宏大的千古偉業,在身後不過就這麼一個下場,被老百姓談論。也許有讀者說,這不就代表著千古留名了嗎?
然而楊升庵徹底打消了這個幻想。笑談,你要理解為嘲笑也好,理解為歡笑也好,都有著這麼一個意思:對這些英雄豪傑的事情進行評論,進行指指點點,所以才會笑。哪怕你權傾天下,哪怕你名動四方,當你的故事落到最基層的老百姓的時候,他們沒有文化,他們沒有地位,當然他們也沒有顧忌,可以對你引以為豪的事業說三道四,評頭論足。所謂的“是非成敗”,就是由他們來定性的。
楊升庵把這些千古風流人物蹂躪得夠慘吧?而且我們不得不承認,他是正確的。然而為什麼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東坡沒有看透,楊升庵就能看透呢?其實楊升庵也是紙面上說說而已。要是真看透了,他還繼續在永昌當什麼官?他還繼續吟詩作詞幹什麼?他還繼續活著幹什麼?他的這些行為,不也只是給後人增添笑料嗎?
自己做不出來,但是要說出來,這不過是在表達對自己身世的憤慨。這,就是作者寫這首詞的心態。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然而自稱看穿的人,依然過著自己看穿的生活。
感覺上,和蘇東坡的詞相比,這首詞更消極,但是主題更深遠,感情也更真摯。當然並不是說這首詞就比念奴嬌赤壁懷古更好,算是各有千秋吧。
在藝術手法上,這兩首詞很不相同。《念奴嬌》更加寫實,景物生活化,而《臨江仙》塑造的景物具有濃重的想象色彩,絢麗奇幻,整首詞都被“夕陽紅”籠罩著,因而感覺情感更加深切。作者圍繞一條江,流水青山,江渚夕陽,都在急劇的時間變化中虛化了,甚至神話了,晚霞填滿整個空間 ,沒有任何留白。他這手法就像是現代某些紀錄片,極速快進到一個景物,停留一會兒,然後快進到另一個景物,再停留,指導讀者隨著作者看透人生,看破紅塵,畫面逐漸消失。
而三國演義之所以用這一首詞開頭,是因為這首詞恰好是對三國演義的概括。三國鼎立,文臣武將各領風騷,然而到了1000多年之後的明朝,那些人那些事也不過就是人們聊天說笑的材料而已。當然作者寫三國演義的目的也就是給人們講故事,也就是透過文字跟讀者聊天。